老宋小说讲习所(全集)

究竟谁是冒牌?!(代序)

颂明

宋老头的孙子今天从学校回来了,只是礼貌性地喊了一声“爷爷”就一头扎进书房,和他爸聊得火热。

宋老头心里酸酸的,故意在书房门口走来走去,竖着耳朵听孙子和儿子说些啥。

“我参加了学校的文学讲习所。小说家莫大师是我们的顾问。”孙子兴奋地说。

宋老头忍不住进门插嘴道:“学小说去什么文学讲习所?现成的高手就在眼前哩!”

宋老头的儿子赶紧向孙子眨了眨眼,孙子却没领会,转头就说:“你算什么高手。一个冒牌而已。”

宋老头急眼了:“我冒牌?好好好,我冒牌!要搁以前我都不会正眼瞧你那什么大师的。如今居然要教我孙子小说了。那我就不得不出来了。”宋老头就想在孙子的心目中有点地位,没想到孙子这么小瞧他,能不急眼吗?

儿子站起来拍了孙子一下:“怎么和爷爷说话呢?你爷爷那才叫学高八斗呢。”然后又走过来拉住了宋老头的手,“您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他是学生,能不参加学校活动吗?您老虽然学问大,那不也过时了吗。明日黄花还争什么艳啊?”

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宋老头差点没闭过气去:“好好好,我明日黄花,我过时了。给我两个星期,我写一部小说论小说给你们见识见识。从理论到实践。拿去和你们的大师比比。他要不服,我宋字从此就倒着写。就从今天算起,从现在算起,两个星期。我就不信你们看了能不服。古今中外,有谁能用小说论小说的?我就不信了。”

宋老头气呼呼地进了自己的房间,真就提笔写了一篇《究竟谁是冒牌?!》作为这本小说论小说的代序:

刘主任接到王局的一个电话,著名文学大师莫宥先生今天要来大桥参观。王局特别叮嘱道:“大师为人低调,特别接地气,不喜欢迎来送往。万一他轻装简行独自一人去了,你们一定不可怠慢,千万别出差错。莫大师的笔杆子可是很厉害的哦!”

刘主任立刻通知了安保部,安保部长拍着胸脯说:“主任尽可放心。莫大师的形象辨识度高,天下无人不识。不管他从哪个口到,都保证热情接待,决不会误事。”

话说山东莫家庄有个老汉叫莫名,年近60身体还倍儿棒。如今家里的土地都流转了,坐等分红。他闲着无聊,就想到南方看看,一边打工一边领略一下南方城市日新月异的发展景象。莫老汉虽然没上过什么学,但其父是个私塾先生,自幼跟着父亲学过《笠翁对韵》几本书,肚子里多少有那么一点墨水,只是从来未遇到发挥的机会。今天,他慕名来到了港珠澳大桥,正在远眺,突然走过来两个保安,笑容可掬地说:“莫先生好!”

莫名一愣,暗忖:“你们咋认识我?”又来不及多想就赶紧应答:“你好你好,你们好!”

“您老是来参观大桥的吧?”保安彬彬有礼。

“是是是,我早就想来看看了。一直没得空。”

“那请您跟我们来吧。”保安一前一后地护送着莫老汉走进了管理处大楼。

刘主任已经迎候在那里了,见了莫老汉上前就握手:“莫先生一路辛苦。请稍事休息一下。您看,已经快到11点了。您老是不是先用了午餐再参观呢?”

莫老汉心想,这南方人咋这么热情呢?正在纳闷的当儿,刘主任拿来了文房四宝:“莫先生,离午餐还有一段时间,您能不能借此机会先给我们题个词?大家都想一睹您的文采。”

莫老汉心想,既然要请我吃饭那我也不能白吃,就给他们写几个字吧。莫老汉大脑飞快地转动着,打了个腹稿,然后说:“要不我给你们写首诗?”

“那就太好了!”刘主任抚掌赞道。其他的同志也都附和着叫好。

莫老汉提起毛笔,缓缓地写着:

港口雄开万里流,

珠与玉兮耀春秋。

澳淇美德邓林在,

大道之行舞神虬。

桥连五洲通四海,

新歌一曲唱悠悠。

丝雨缕缕制新锦,

路似长虹风光秀。

站在一旁正伸长脖子看的文联主席失声叫道:“好诗,好诗。不愧是文学大师,出手不凡。”

诗词协会秘书长一边品味一边说:“还是一首藏头诗哩,却浑然天成,毫无雕琢之感。用典贴切,寓意深长。深刻表现了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单凭这一首诗也足以获诺贝尔文学奖了!”

书协的理事说:“书法古拙,笔力遒劲。与诗歌珠联璧合,相映成辉。”

美学协会的理事长说:“这首诗足以形成一个美学流派。我回去就将组织一场大型研讨会……”

大家都挤到诗幅前七嘴八舌地品论着,忽然安保部长挤了进来,咬着刘主任的耳朵小声说:“刚才那个是冒牌货,他做贼心虚,留了张字条就溜了。”

刘主任接过字条,只见上面写着:“我是山东来珠海打工的莫名。莫名其妙地被你们拉了进去。开始我还在疑惑,后来才恍然大悟。在家时别人都说我长得特像文学家莫宥大师。你们一定是认错人了。我怕露馅之后你们会把我当作诈骗犯抓起来,就不辞而别了。这事从头到尾都不能怨我。”

安保部长说:“我已经报警了。公安那边正在排查此人。”

“还查什么查?”正说着,上面又来通知了,说莫宥先生的车快到门口了。

刘主任赶紧跑出去迎接。一见到莫宥先生本尊,刘主任脱口而出:“这长得也太像了。”

莫先生主动伸出手来,刘主任赶紧把手在衣服上蹭了一下,用双手紧紧握住了莫宥的右手:“欢迎欢迎。我们是望眼欲穿啊。”

在众人的簇拥下莫宥大师在贵宾室坐下。刚才准备的文房四宝还摆在那里,只是莫名的诗已经被工作人员给撕了。

“莫大师,久仰您的文采却未能得以目睹,能否请大师留下墨宝?”

莫宥先生呵呵一笑,:“可以。”他走到案前,提笔写下一行字:

一桥飞架东西,三地连成一体。

众人面面相觑。

莫大师朝众人扫视了一下,转身向沙发走去。

刘主任怯怯地问:“完啦?”

莫大师疑惑地看了看刘主任:“完了。怎么啦?”

“哦,我是想说,大师的题词很有特点。意犹未尽,意犹未尽啊。”刘主任嘴上说着,心里却在嘀咕,“究竟谁是冒牌的?!”

第一章 挂牌

文荫山下有眼山泉,汩汩的泉水流了不知几千年。泉眼西边的山坡是片遮天蔽日的毛竹林,微风吹来竹涛起伏别有一番洞天。从泉眼往东南拐走大约50步左右,有一块平坦的山脚地,当地人都把它叫作“小湾子”。顺着山脚有一条小路从这里弯过,然后蜿蜒地通到山外的一条大道上。

当年这是个知青点,有三间青灰小瓦的平房小院,老宋就住在这儿。知青走了之后没人再住,成了生产队存放农具的杂物间。再后来生产队散了,当地的青壮年农民先是出去打工了,后来打工人都纷纷在城里、镇上买了房子搬走了,这里就彻底地荒芜了。房子长年失修已经破烂不堪,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平地上长满了杂树。

老宋自个儿这辈子混得不咋地,可谓是命运多舛,多灾多难,一双儿女却很有出息。儿子宋仁杰90年代初下海做生意,跑过俄罗斯去过东南亚,最终在深圳扎下根来。老宋退休以后被儿子接到深圳享清福了,可他偏偏是个穷苦的命,吃得了苦享不来福。早几年带孙子、搞卫生、做饭,成天不识闲还能凑合。这二年孙子都长大了,不要他带了。做饭有厨子,搞卫生有阿姨,他反而浑身不自在了,哭着喊着要回到山里去住。儿女拗不过他,只好给了他一张银行卡,随他去了。他带着老伴回到了小湾子,把知青点的旧房子按老样子重新翻盖了,整日里上网、吟诗赋词写小说,几年下来倒也在三乡五村交了不少文友。别以为这里远山僻壤的人都孤陋寡闻,其实此地自古崇文尚学、民风淳朴,且是老革命根据地。老宋自打回到这里越活越年轻,70多岁的人现在看上去最多也只有50来岁的样子了。性情也越发地轻狂起来。

老宋今日心血来潮,在院子的门边挂上了一块木牌,上面赫然写着“老宋小说讲习所”。

邻村老丁也是知青,前几年耐不住城里的寂寞也回到了农村,成了老宋家的常客。这不,一大早老丁就晃晃悠悠地过来了,老远看见了老宋和老伴正在挂牌子,大声嘲笑道:“哈哈。我说老宋,差不多就可以了,你还真当是五月的豌豆呢,要炸啊?”

“嘿嘿,你还真不用门缝里瞅人——把人瞧扁了。别的我不敢吹,就凭我的水平,开个小说讲习所还是绰绰有余的。”

“得了吧!胡编乱造自娱自乐还凑合着,开什么小说讲习所?我看你是癞癞猴伸爪子——坐地摸天。”

老宋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老太婆,你去沏壶好茶来。我的小说讲习所今天第一课就给老丁头开讲了。听完了你要是还不服,就请照脸烀我。我要是眨眨眼宋字就倒着写。”

“好好好,那我就洗耳恭听了。要是我真服了,我就尊你上座,喊你三声老师,再奉上一壶好酒。要是我听得不中意,那就休怪老弟我无理了。我就要送你一块匾额,上书‘欺世盗名’四个大字,如何?”

宋老头听罢连连击掌:“正合吾意。如果听不下去了,你随时打断我;如果有不解之处,你随时质问我;如果有不同观点,你随时反驳我。”

这时老伴已经把茶沏好送了上来。老丁头宋老头二人分宾主落座。宋老头递过一叠稿纸,老丁头接了过来,原来是老宋的小说新作《最重要的是抓好校长管理!》上下两集。

“你这啥玩意儿?写论文呢?一看这题目就不行。哪像小说啊?”老丁头瞅了第一眼就看不上了。

“稍安勿躁。题目是我有意为之,就是要特别突出主题。知道读者会置疑,我还在小说中借人物之口反复强调了。其实小说的题目并不一定要拘泥文学性。我给你举个例子。马克吐温有篇短小说,相当于现在的小小说,题目就叫《政治经济学》。再比如乌瓦洛娃的一篇更小说更短,相当于现在的闪小说,题目却大得吓死人,叫《生活道德题材影片创作窍门(为某些电影编导们献策)》……”

“好了好了。你就不要引经据典了。张口闭口MALAJISI,我最烦那些拉大旗作虎皮的伪学者了。”老丁头不屑地说。

宋老头一把紧紧地握住了老丁头的手:“知音啊,知音!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最烦那些没有真才实学、真知灼见只会引用名人名言装门面的所谓大咖了。”

“那你还装什么装?”

“我这不是装。我不是给你解释这样的题目可以有嘛。你接着往下看。对内容不满就狠狠地怼我。”

老丁头很快看完了上集:“嗯~~还不错。这校长话中有话啊,小说好像意犹未尽。”

“呵呵,听你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所以就有了下集,接着往下看。”

老丁头放下了稿纸,揉了揉眼睛,又喝了两口茶,才又接着看了。

天气有点热。老宋朝老伴招了招手,小声说:“去切个西瓜端上来。”

老丁头看完了下集,把稿子放在桌子上,若有所思:“下集有点乱啊,好像急就章。原本是第一人称,结尾又变成了第三人称。内容倒是蛮引人入胜的。”

“这就是了。”宋老头露出满意的笑容,“你感觉乱是个误会,我一说你就明白了。这篇小说是以‘我’的采访为线索贯穿始终的,形散神聚。上集是客观地写‘我’的采访过程,围绕着采访,以‘我’的视角写。校长最后露了一小脸,给人感觉校长还有故事。下集写‘我’把采访的素材写成小说后的过程。围绕着小说写。父亲觉得儿子的小说没触及到本质,又作了进一步的电话采访,续写部分把校长给写活了,真可谓入木三分。读者在佩服生姜还是老的辣同时,也看清了校长的嘴脸,使小说的主题力透纸背。”

“哦——”老丁头恍然大悟,“确实不错。回味起来这篇小说给人的感觉是自然而不做作。人物真,细节生动,尤其是主题好,现在全民管老师是确实是走偏了。办好学校,你把校长管好不就得了。老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此言不虚也。”

老伴把西瓜送上来了。宋老头拿起一块递到老丁头手中:“我还得自夸一句。能像我这样用小说论小说的有几个?你说莫言行不行吧?所以啊,我得搞这个小说讲习所。”

“你已经是古稀之人了,还能撑多久哦?”老丁头呼哧咬了一口西瓜,含混着说,“真是心有天高命有纸薄啊!”

【附录】

最重要的是抓好校长管理!(小说上)

颂明

我是市电视台的记者,也算是出身于新闻世家了。我父亲退休前是一家少儿报纸的主编。台里给了我一个到南方开会的机会,明天就要出发了。

晚上,妻子正在给我整理行囊,父亲给我打来了电话:

“你要去S市吗?”

“是啊。明天上午的飞机。您要带点什么吗?”

“不要。你看能不能挤出时间帮我采访一个人。”

“采访一个人,谁啊?”

“我们报社曾经有个著名的小记者秦时月,从9岁到17岁整整当了8年小记者,当时她主持了《阿月信箱》,在全国的影响很大。现在她在S市当小学老师,据说她在民办、公办等多所学校工作过,却20多年如一日,无论在哪所学校,带哪个班级,她教的语文都是学校的标杆……”

“爸,”我打断了他的话,“我怎么觉得您说的有点像传说呢,学生素质不一样,怎么可能20几年都是标杆?再说了,她现在又不在我们市工作了,就算是真的我们也没办法宣传她啊。”

“是啊。我也是半信半疑。所以我想让你去证实一下。如果确实不虚,那也可以用‘家乡人在外地’的主题加以报道,对我们市的教育也会有促进的。我也是突然这么一闪念,你不要太当回事,如果有时间就以我的名义去看看她。”

S市的面貌确实让我耳目一新。小时候我父亲带我来过的,如今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这几天我也从侧面了解了一下S市教育的情况。这里教育现代化程度是我们内地无法同日而语的。起码他们在教育上的投入是我们内地所望尘莫及的。教师工资让我们内地人眼红。我看到了他们最近的招聘信息,中小学老师年薪30万元左右,大学助理教授年薪37万元起步,高端人才则达到60万元至120万元不等。不过他们也说了,在这里当老师没有两把刷子真的不行,在这里想“混日子”行不通。当我试着打听秦时月时,竟没有一个人听说过。看来关于她的传闻可能是夸大其词了。

明天周一,会务处通知休会2天游览景点。既然有时间了,就不能让老爸的托付落空,我就请了半天假。决定以老乡的名义去拜访一下秦时月。我查到了她所在学校的地址,巧得很,就离我们住的酒店不远,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赶到了她所在的小学。向门卫出示了记者证并说明了来意之后,门卫告诉我今天是秦老师班做国旗下展示。我就去了操场边等边看。

说句实话,这个班级的国旗下展示太精彩了,我真的被感动到了。国旗下展示是每周一次的例会,在我们这里一般都是由学生做个朗诵或者唱支歌什么的,而眼前的展示绝对是一场精品的演出。虽然我不得不承认节目的质量很高,内心里却也认为似乎并没有这个必要,有点小题大做了。要是每个班级都这么做得花多大的精力、财力啊?

秦时月第一节没课,把我领进了会客室。听了我的自我介绍后她特别高兴,由衷地说:“那几年小记者的经历是我一生的宝贵财富。”她再三感谢报社及我父亲当年对她的培养。当我向她说明我父亲的交代时,她连连摆手:“千万千万不要采访我。现在我们学校里的学士、硕士、海归大把。我只不过是个师范生。论水平论能力怎么轮也轮不上我。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了。”

我只好转变话题:“那你能不能对家乡的教育提点建议呢?”

她笑了:“我能提什么建议?我只不过是个普通教师。”

“通过我这几天的了解,我觉得要想搞好教育,加大投入才是最重要的。有钱好办事嘛。你认为呢?”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投入确实很重要。但也不是最重要的。”

我不失时机地追问:“那你觉得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

“最重要的啊,”她沉吟了一下,“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抓好校长管理。我有幸遇到过几个好校长,他们不管到哪所学校都能很快把学校办成名校。” 她目光向窗外扫视了一下,又压低了声音说,“我也遇到过一些不好的校长,他们把学校当成了自己的独立王国,以对待自己的态度划小圈子,专横跋扈还小贪小腐。老师敢怒不敢言,长此以往危害很大。”

“难道你们S市也有这种情况?”我有点不敢相信。

她点点头:“有,当然有。个别学校还很严重。我觉得要想真正搞好我们的教育,最重要的就是抓好校长管理。”

这时校长走了进来:“秦老师,听说有个记者来采访你啊,怎么也没跟学校打个招呼啊?”

秦时月赶紧站了起来:“不是,是我的一个老乡。他爸爸原来是我的老师。他出差,顺道来看看我。”

我也附和着说:“我们是老乡。我爸让我顺道看看她。不是采访。”

校长这才说了句客套话转身走了。

我也向秦时月告辞走了。

【小说】最重要的是抓好校长管理!(下)

别看我在外面采访时人五人六的,一回到家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家庭妇男”。拖地洗碗那时常规工作。早起做早餐,送孩子接孩子也是当仁不让的。隔三差五的还要被妻子面命耳提地“教育”一番,谁让俺找了个教师做妻子呢,人家有职业病,作为堂堂的七尺男儿,咱不得让着点不是?

今天差一分钟打卡就迟到了。我小跑着进了办公室,同事“小百灵”就冲着我喊:“怎么才来啊?楼下胡主编找你呢,打了三次电话了!你打算改行当作家了?”

我转身跑到楼下,正低头看稿的胡主编抬头对我招着手:“小王啊,来来来,坐下谈。小说写得不错。你们干记者的素材多,以后可以多写点小说。不过这题目有点别扭,不像是小说的题目,倒像是论文的题目。小说的题目也要讲究文学性。还有啊,你把‘当成独立王国’打成‘当初独立王国’了,年轻人写作要有认真的态度,稿子完成之后至少要看两遍。你在写小说方面蛮有天赋的嘛。不错不错,总体感觉不错。”

我们这栋楼驻着《淮风》编辑部和我们电视台采编部两家单位。《淮风》是文学月刊,主编是个老学究,我们经常碰面却很少说话。要不是这次从S市回来心血来潮写了篇小说估计到他退休我们也不会有交集的。他今年年底就要退了。

“谢谢您啊。要不我先把稿子拿回去斟酌一下,修改好了再请您指点?”

“这样也好,不过要快啊,最迟下个月10号之前我必须发稿。你这一篇我得重点推出。写得蛮好,蛮好。小伙子前途可期。”

晚饭以后,妻子要改卷子,怕我们吵。我就带着女儿到老父亲那去了,主要是想就小说如何修改请教他一下,在这方面他是内行。

“胡主编昨天就给我来电话了。你写小说怎么也不先给我看看?”我一进门老爸就说。

“我不想什么小事都烦您老人家。我是写着玩的,投个稿试试看,没想到他们还真看上了。”

“胡主编把稿子转给我了。你怎么取这么个题目?不伦不类的。”

“其实我是故意的。想点题醒目,以期引起重视。”

“你为什么觉得教育管理的关键是校长管理呢?”

“这是阿月的观点。我也有深有同感。现在是全民管教师。上面一味地强调师德,层层抓还一票否决。老师一批评学生,家长就投诉。连怎么上课家长都要说三道四。老师动辄获咎,左右为难。现在的老师都躺平、佛系了。这教育还怎么搞啊?”

“你觉得阿月也躺平佛系了吗?”

“这个?还真难说。你要说她躺平佛系吧,为什么她还要竭尽所能把本职工作做到极致呢?你要说她不躺平佛系吧,她为什么对校长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呢?”

“对阿月啊,我比你了解她。她最大的特点就是在本职工作上追求完美而不愿把精力浪费到自己力不能及的事情上。我觉得在这一点上你远不如她。你是不管什么大事小事都大包大揽地去做却不求好求精,敷衍了事,得过且过。”

“您这样说我倒是能接受,不过对阿月的事事都追求精致的做法我可是不敢苟同的。有机会您最好也提醒她一下。她把工作做到极致了领导肯定是满意,可其他同事会怎么想?不跟你走吧领导不高兴了,都跟你走吧那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啊?每个人的精力、特长都是不一样的。你无形中把大家都弄得疲于奔命,这是好事吗?”

老爸点点头反问:“你觉得校长对她满意吗?”

我犹豫了一下:“看那种气氛,我觉得好像并不满意。她课教得好,班带得好,为什么和校长的关系让人感觉有点怪怪的呢?”

“不是我说你啊,你们做记者的,抓新闻一定要深入,要穷根究底,找到本质的东西而不能浮光掠影。我昨天看了你的小说之后又给阿月打了通电话,了解了一些情况。我接着你的小说又往下写了一段,是续写。不过我用的是第三人称,你看看,对你有没有启发。”

“您也写了小说?”我喜出望外,“我还真没拜读过您的作品呢。”我迫不及待地接过了老爸的小说稿:

续写《最重要的是抓好校长管理!》

“秦老师,校长让你到他办公室去一下。”秦时月下课刚出教室门,校办主任已经等在那里了。

“我把书送回到办公室再去行吗?”

“我帮你送去吧。校长让你现在就去。”校办主任不由分说地从她的手中拿走了课本。秦时月只好径直去了校长室:“校长,您找我?”

“哦,秦老师,请坐请坐。喝咖啡还是茶?”校长很客气。

“我不喝,您说了我就得走。我还有一大堆作业没批改呢,下午等着用。”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们是新学校,我还没来得及和每一位老师都交交心呢。早上有记者采访你了?”

“我不是已经解释了吗?那是我老师的孩子,来出差的,顺道来的。家乡人嘛。”

“听说你好像有什么背景啊?”

秦老师苦笑了一下:“我有什么背景?我是私立学校破产,走投无路来南漂的,两眼一抹黑。”

“你课教得不错。有前途,我看好你。你说说,你能调到我们学校来,我可喝过你一杯茶?”

秦时月有点局促了,搓着手说:“您确实没喝过我一杯茶。我一定努力工作来报答您。”

“我不会图你什么报答的。有的人想进我们学校托人找关系,10万20万大把地花钱,我还不同意呢。我就是重人才。一个老师能不能进步关键就看他对校长的态度,是不是站在校长这一边的。我准备最近把中层动一下。做人要敞亮。”

秦时月像触了电似地站了起来:“我没有进步的念头,我能力比较差。我只想着带好我的班,教好我的课,不给学校找麻烦就行。校长,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回去改作业了啊。”

校长的脸沉了下来,下上摆了摆手说:“你先坐下。我还没说到正题呢。”

秦时月只好又坐下了。校长拿出手机:“你已经给学校添麻烦了。家委会投诉你了。我压了下来,没有往局里报。”

“什么?家委会投诉我?”秦时月感到非常惊讶。

“你以为我会瞎说吗?你看看,这是投诉的截屏。”校长把手机递了过来。

秦时月接过一看,上面果然是家委会的投诉:秦老师班级的英语课纪律很差,学生都反映听不到讲课。家长意见很大。请班主任管管!

秦时月指着手机说:“这是投诉英语课的啊。”

校长严肃地说:“人家英语老师带两个班级的课,没有精力管你们班的纪律。你身为班主任,只带一个班的课,不能只管自己的课堂。其它课纪律不好就说明你的工作不到位,班风有问题。你得负责任。”

秦时月呆呆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看完了小说,我也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第二章 美学逻辑

刚入冬就下雪了。环绕小湾子的三面山上白茫茫的一片。竹林里的竹子都被压得垂下了头。

宋老头清早起来觉得有点冷,就想喝一口。摇了摇牛皮酒壶,空了。他赶紧拿起手机,要去山下的张家老酒坊沽一壶酒。

这张家老酒坊在方圆百里那是很有名气的。当地曾经流传着张家两姑娘择婿的故事。还是民国的时候,张家酒坊生意十分兴旺,近的不说,就连千把几百里以外的安庆、湖北的麻铺街、河南的信阳都有酒商专程到这里来批发酒。张老板赚了钱就修桥补路捐资办学,是有名的大善人。可不知怎么的却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双胞胎姑娘。大姐叫爱晴,小妹叫爱泉。张老板好诗,为女儿起的名字取自杨万里的诗句“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乡里都习惯地称姊妹俩为“大爱子”和“小爱子”。大爱子温柔,好琴棋书画;小爱子泼辣,喜欢爬树游泳打弹弓。酒坊里有个小放牛姓刘,是个孤儿,张老板可怜见儿的就收养在家里给他口饭吃,十岁头里就专事放牛。小孩聪明伶俐长得也俊俏,小爱子就给他取了名叫刘俊,小名就叫小俊子。小俊子实际比小爱子还大一岁。有一天,小爱子在草丛玩,腿被土公蛇咬了一口。小俊子二话没说就跑过来用嘴吸掉了她伤口里的毒液,又随手拔了几棵草捣碎敷在伤口上,救了小爱子一命。从此两人就如同兄妹,感情甚笃。

乡里有家高姓大户,只有一个独子,叫高鹏飞,生得一表人才,在武汉念书。城市里那么多名门闺秀他不爱,偏偏看上了张家二姑娘,就托人说媒,可小爱子一口回绝了,说自己早已经是小俊子的人了。张老板气到吐血。最后只好把大爱子嫁给了高鹏飞,把小放牛赶出了门任小女儿随他而去。大女儿陪嫁,嫁妆挑子排了一里路长,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自不必说。小爱子呢,只用牛车拉了两大缸腌咸菜。小俊子回到大别山里参加了游击队,正好那年国军封山禁盐,幸亏那两缸咸菜救了游击队的命。后来高鹏飞当了国军的团长,小俊子当了解放军的团长。高鹏飞的小孙子随外婆姓唤作张思乡,5年前从加拿大回到内地认祖归宗不肯走了,接手张家老酒坊酿起酒来。这个渐渐被乡间淡忘的故事又成了当地妇孺皆知的一段佳话了。

宋老头缩着脖子进了酒坊。这里烧着旺旺的炭火,热气腾腾的。张思乡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先温了壶酒陪他喝:“宋老爷,我也是喜欢文学的。能向您老请教个问题吗?”

宋老头也就没客气,端起酒杯就喝:“说起来你家爷爷和我还是姑舅老表呢。”

“这我知道。爷爷给我说起过的。你们宋家当年也是这里赫赫有名的教育世家,家学深厚。只是我有个问题不大明白。我在国外也是读过一些美学著作的,怎么从来就没听说美学逻辑这个词汇呢,你能具体给我解释一下吗?”

宋老头想用筷子夹碟子中的五香花生米,夹了几下没夹起来,干脆放下筷子用五爪龙抓了几粒往嘴里送:“恕我直言,洋人的美学不行。听说过‘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吗?这就是美学逻辑。你从加拿大跑到山沟里来酿酒,这里头也有美学逻辑。”

张思乡如坠五里雾中,摇着头说:“我也读过内地当代文学大师的书,他好像也没说到什么美学逻辑啊。”

“你都看过大师的哪些书呢?”

“我对他的一首《酒色赋》很感兴趣。这也是美学逻辑吗?”张思乡一口气背了出来,“如果世上没有美酒,男人还有什么活头?如果男人不恋美色,女人还有什么盼头?如果婚姻只为生育,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如果男女都很安分,作家还有什么写头?如果文学不写酒色,作品还有什么看头?如果男人不迷酒色,哪个愿意去吃苦头?如果酒色都不心动,生命岂不走到尽头?”

“呵呵,”老宋头冷笑了两声,“文如其人你懂吧?这就是美学逻辑。真正的作家一味地沉溺于自我感情写作,那就不是合格的作家,应当算怨妇。作家得理解其他人的情感,理解他所写的每一个角色的情感,尤其是要理解老百姓的情感。”

“文如其人就是作品的思想内容或艺术风格就如同作者的思想、作风或格调一样。对吗?”

“你只说对了一半。”老宋头又喝了一杯酒,“文如其人还有一层意思,你写什么人就得像什么人。写狼像狼写狗像狗。你姥姥和你姨姥姥一母同胞,性格一样吗?”

“哦~~”张思乡若有所悟,“酿酒也是同理,同为酒坊,酿出的酒也得各有其味。”

“孺子可教也!”老宋头一仰头喝光了最后一杯酒,“把我这壶装满了。多少钱?”

张思乡赶紧给老宋头装了满满一壶酒:“听您老一席言胜读十年书。这壶酒是我请您的,算作学费吧。”

老宋头得意地笑了:“不是我吹,论小说,在国内还没有谁能瞒过我的。”他拎起牛皮酒壶就要走,却不料酒壶底居然泚出酒来,像小娃泚尿似的。有伙计大笑起来:“牛皮壶吹炸了。”

张思乡一把夺过牛皮壶拔掉塞子就往酒缸倒,呵斥伙计道:“还不赶紧地去拿个葫芦来再给宋老爷灌上。”

伙计迟疑地问:“是拿小葫芦、中葫芦还是大葫芦呢?”

“还用问吗?当然是拿,拿中葫芦喽。大葫芦重,宋老爷还有那么远的山路呢。”

宋老头望着洒在地上的好酒,惋惜地说:“糟践了,糟践了。我要再给你钱你肯定不会要。得得得,我这就把美学逻辑的精要给你写出来。你要是看懂了也就出师了。”

宋老头拿起案头上的纸笔写了起来:

大日落于草当央,

语去五口秋风凉。

良心缺点怨气堵,

既要主动又大方。

小桥之下约哥来,

残灯一晃人影双。

一个菩萨蹲破庙,

送走关公到甬江。

第三章 比较与鉴别

“打脸了!打脸了!”老丁头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院子,气喘吁吁的。

“谁打脸了?打谁脸了?”宋老太婆正在扫落叶,停住扫帚问。

“打你家老头子脸了。”

“哼哼,还没听说过呢。我家老头子的脸别说打了,谁敢摸一下都有事。不信你试试?”

“拉倒吧。他那老脸是没人敢摸,喇手啊。手嫩的还不能喇掉一层皮?”

“啥事大呼小叫的?”宋老头从书房出来了。

“人家莫大师小说又获奖了。这不又打了你的脸吗?”

“他获奖管我啥事?怎么就打了我的脸呢?”

“你不是说人家小说不行吗,不行咋能接二连地获奖呢?”

“小青年说这话我不奇怪。你老丁头这几十年的干饭也白吃了?光贴标签有用吗?就他那小说,我用脚丫巴都比他写得好。谁掩耳盗铃?谁皇帝新装?他就是为获奖而生的又怎么样呢?小说好不好要读了才知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他敢跟老朽我的小说放在一块比吗?”

“你空口说白话有什么用?真有能耐你就比照着他的获奖小说写一篇给我看看。”

“嘿,这还不是小娃摸啥啥,伸手就来的事。”

宋老头刷刷地写了一篇:

没钱莫言

村小有个先生,姓米。我们当面喊他米老师,背后都管他叫“老眯”。

上课的时候,老眯总是让我们背书,他自己靠着门边打盹。

老眯的家里是熬糖稀的。每逢考试的时候老眯就会给前三名的孩子用根细秫桔杆子掘一团糖稀做奖励。我每次考试都在前三名。因此老眯的糖稀我可没少吃。

这一次我又考了第三名。坐在凳子上等老眯发糖稀。前两名发完之后,老眯掘了一大团糖稀,看上去比前两次的更大。我心里美滋滋的。没想到老眯没喊我的名字却喊了考倒数第三的胖墩。我气呼呼地站起来说:“老师,我是第三名。胖墩是倒数第三。”

老眯说:“你上次第二,这次第三,退步了,不奖。胖墩上次倒数第一,这次倒数第三,进了两步。该奖。”

我撅着嘴:“我不服!”

“不服上诉。”

“上诉没钱。”

“没钱莫言!”

我只好气呼呼地坐下了。

宋老头把小说往老丁头面前一推:“这篇怎样?”

老丁头一连看了两遍:“嗯~~有点意思,可觉得还是不够得味。”

“既然你口味重,那我就再加点料子。直到你满意为止。”

宋老头埋头刷刷地又写了一篇:“这篇你再看看。”

小带主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小时候都管剃头的叫“带主”。

老带主60多了,收了一个10几岁的徒弟,叫小带主。

小带主一进村就吆喝“剃头咯,骟蛋——”

那时候带主不但给人剃头,还顺道给小猪骟蛋。因此小带主就这么吆喝。

小带主骟小猪比师父麻溜,用剃刀往蛋包上一划,手一挤,小猪蛋就出来了。干活的时候往往是老带主剃头小带主骟蛋。

快过年了,剃头的人多,骟小猪的没什么生意。小带主也帮着剃头了。

村里有个叫管老闷的,小带主给他光脸时走神了,以为自己还是在给小猪骟蛋呢,就把刀子在管老闷的脸上一划,居然只划出了一道白印子。小带主惊诧地说:“我的乖乖,这蛋皮咋这么厚?”

一旁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这是脸皮不是蛋皮!”

小带主这才回过神来:“管老闷脸皮这么厚那胡子怎么能剃掉的呢?”

老带主说:“他脸皮厚胡子软。胡子要有他脸皮结实那就不叫胡子了,该叫钢丝了。”

丁老头“哈哈”大笑起来,连连说:“得味了,真得味。能再辛辣一点吗?”

“你还要辛辣呀?瞧好了。”宋老头只要得点水他就开始泛滥了,转眼间又写了一篇:

锦衣西施

苟集家家好狗,每年都要举办一次狗狗选美大赛。

钱老板家有一条西施。钱老板一心想拿冠军,就给大赛捐了一笔巨款。

就在选美大赛前三天,西施长了癞子,掉毛了。钱老板只好给西施缝了一件锦衣。

选美大赛那天,尽管西施穿着锦衣,观众还是看出它长了癞子。

评委们犯难了。如果把冠军给西施吧,明显不公,众目睽睽的,对观众不好交代。不给吧,钱老板的款子就等于白捐了。评委中有位聪明人,他提议给西施颁个特别奖,不占冠军。这样既显得公允也没让钱老板落空。

大赛结果出来后果然皆大欢喜。

丁老头摇了摇头:“真有你的的。人来疯。没办法。”

宋老头得意地一叉腰:“你就说说你可服吧。”

“我还是不服。白话文故事你随手编。文言文你也能行吗?”

“像这样的小故事别说白话文,就是文言文我也是信手拈来。”宋老头说着又提笔刷刷地写了一篇:

莱菔汤

鲁地莫生,秋闱中举,解元。乡人贺之,谓文曲星下凡。其邻童生管姓,聪慧而体弱。临小考,惴惴。有巫女告之:“莫解元之圃皆神药,可保考中。”管母登门求之,得一莱菔,煎汁以灌。童夜腹痛,泄如水注。郎中脉之,曰:“公子脾虚胃寒,莱菔性寒,故有此症,须调养月余。他年再考。”父长太息:“巫女误吾儿也!”

老丁头一连看了好几遍:“这是文言吗?我不懂。你别蒙我啊。”

“不懂你扯什么犊子?害得我白写了。有人老说我们老百姓是乌合之众。其实在我看来,乌合之众都登堂入室拽文了,却胸无点墨。这倒让我想到了一首诗。记不得作者是谁了。”

“啥诗,说来听听。我承认我小说不行。对诗歌嘛,还是小有研究嘀~~~~”

“那好。你就来给品鉴品鉴吧。”宋老头一边写一边说,“我有言在先啊。这首诗不是我的原创。作者名字我记不得了。你不要又说我剽窃。”宋老头一挥而就:

颠倒集·七律·蟾蜍

争效刑天无脸面,更教残足踏云梯。

鸿鹄难会偷生癞,刘海相逢未滚泥。

富贵金瞳真亦假,清贫白眼凤还鸡。

此心足赤三千两,共堕无头下肚脐。

老丁头歪着头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一脸的懵逼:“你尽弄些拗口的蒙人。就不能来点通俗的吗?”

“想要通俗的?我这也有。打油诗庸俗,同题行吧?我还是要申明在前,这首也不是我的原创。干脆我把原作者也注明吧,省得以后有人找我的麻烦。”宋老头又写了一首,边写边解释,“创新体裁,打油七律。”

癞蛤蟆·七律(打油诗)

文/暮色苍松 2016.4.12

花拳绣腿老天鹅,变幻腰肢丑态多。

可笑浮夸洋宠物,休怜鼓噪癞蛤蟆。

轻霜自比深冬雪,浅水无知大海波。

底蕴非同涂果酱,一招一式费捉摸。

2021年6月9日星期三

第四章 辩斗

昨夜酒酣,宋老头早早入睡,做了一夜的美梦,但见房前屋后梅花盛开,漫天飞雪之中,碎红点点,暗香袭人,脑海兀地冒出两句诗来:“野老门庭云亦懒,梅花世界梦俱香。”不禁笑醒,坐起身来,抓起枕边手机就给老丁头打了电话。

“发什么神经啊?”老丁头晚上试了新买的补肾药,正要和老伴做那好事,却让电话铃声给搅了局,心里很是不爽,“深更半夜的你打哪门子电话?!”

“我刚才梦中偶得佳句,‘野老门庭云亦懒,梅花世界梦俱香’,怎么样,绝吧?可惜笑醒了,未能完成。你早起过来,我们斟酌一下,把它敷衍成诗如何?”

宋老头喊起老伴准备早点,自己在书房先行琢磨起来了。

院外有人打门。

“来啦来啦。”宋老头慌忙出来开门,边走边说,“没想到你来这么快,老太婆的早点还没做好呢。”

门一开,却不是老丁头,而是三个半大的孩子。

“你们是?”老宋头疑惑地问。

“我们是毛中的学生。”打头的一个高个子说。

“我们是大别山茶花小说社的。慕名而来。”后面两个抬抬子的同学说。

“来就来呗,还抬什么东西呢?”

“这是猪头,送给您老的见面礼。”

“嘿嘿,现在小孩真懂事,连我爱吃猪头肉都知道。来来来,快抬到厨房去吧。”宋老头满心的欢喜,“你们是来请我辅导高考作文的吧?这算找对人了。我最拿手。”

“我们不是来请您辅导的。我们是来和您辩论的。”

“和我辩论?呵呵……”宋老头笑了,“就你们?和我辩论什么?”

“我们是莫粉,您知道吗?”

“墨粉?还真不知道。只听说葛粉、藕粉、菱角粉、红薯粉,哪儿来的墨粉啊?”

“既然您如此孤陋寡闻,怎么还敢吹破牛皮呢?我们送您猪头是有寓意的。您懂吗?”高个子男孩坏笑着说。

“我可不管你们有没有寓意。我就知道猪头肉卤了好下酒。只要你们敢送我就敢收。再说了,我可从来不吹牛,只说实话绝无虚言。”

“您有没有说过您小说天下第一,藏头诗第二?”两个抬猪头的孩子把猪头送到厨房后出来就问。

“嘿嘿,这话你们是从哪儿听来的?酒后失言,何必当真?”宋老头的脸有点发烧了,可他满脸黑乎乎的皱纹,老树皮似的,别人倒是看不出他脸红。

“敢说就得敢认。我作证,他确实说过此话,并非酒后,而是酒前。” 老丁头迈进院子,当场揭穿了他。

“你这个死老丁,我哪儿得罪你了,干嘛要在小孩面前揭我的短?”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吐口唾沫是根钉吗?怎么满嘴没牙地日白扯起来了?”

这下宋老头真恼了,他指着老丁头说:“你你你,合着是你在背后使坏,拉一群孩子来挤兑我。你今儿不说明白我是怎么日白扯的,我跟你没完!”

“你半夜三更打电话说什么梦中得佳句了……”

宋老头急赤白脸地打断了老丁头:“我确实梦中偶得佳句……”

老丁头寸步不让,也打断了他:“你欺负我读书少是吧?明明是你抄袭的!还梦中偶得呢,你瞧瞧!”老丁头从大袄中掏出一本书来,“这是陶元藻的诗句。你改了一个字,把荷花改成了梅花就是你的了?这本《凫亭诗话》还是你送我的呢,幸亏我看了,不然还真让你给蒙了。”

“噢——噢——噢!”三个孩子喝起倒彩来。

宋老头一拍脑瓜,恨不能有地缝钻进去:“疏忽了疏忽了,怪不得我瞧着怎么这么眼熟呢?老马也有失蹄处,雄鹰偶尔比雀低。”

“还死鸭子嘴硬呢?”老丁头嘲笑着说,“你就老老实实回答孩子们的质问吧。你凭什么说自己小说天下第一,藏头诗第二?”

“我一连写了300多篇小说,你说说吧,有哪位作家写过300篇小说的?我最近一天一篇,这白纸黑字的能有假?”宋老头底气十足地辩解着。

“那你干脆说藏头诗也天下第一不就得了?双冠文人多好听啊?”老丁头继续挖苦着。

“这我可不敢。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宋老头摇头晃脑。

“你说的崔颢是指谁?”一位学生问。

“我家乡的一位文友。”

“叫什么名字?既然这么厉害我们怎么没听说过?”

宋老头笑了:“我把名字告诉你们恐怕你们也参不透。”宋老头又摇头晃脑地吟出四句诗来:“木子开花满树雪,看似呆人诗满怀。闭门出去有本事,三千藏头咏红叶。”

“听得懂吗?”老丁头问三个孩子。

三个孩子摇摇头。

“孩子听不懂的不算。你得写个能证明你是藏头诗老二的作品来。”老丁头还是不依不饶。

“请出题来!谁怕谁啊?”宋老头强撑着。

老丁头看了看孩子:“你们出题,将死他,让他低头服输。”

三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大个子开口了:“你就以‘大别山是南北分界线’为头写首诗。写好了我们就服你。”

宋老头微微一笑:“这有何难?请听好了。”他清了清嗓子,高声唱诵起来:

大话炎炎浪得名,

别时枝头残花尽。

山外青山楼外楼,

南国葱郁无限情。

北望雄鹰蓝天舞,

分辨橘枳此作衡。

界江千万口碑在,

线上线下多骂声。

第五章 形象

头场雪来得快化得也快。今日清晨阳光明媚,竹林恢复了生机,一片碧绿。昨晚村里有人家杀猪,给宋老头送了二斤上好的五花肉。宋老头寻思着做一道冬笋烧肉。这可是老宋家祖传的私房菜,老伴年轻时得了婆婆的真传,又加以改良,别有一番滋味。除了宋老头之外一般人还真的很难有这个口福。

雪后初晴,土壤松软,正是挖冬笋的好时机。宋老头扛起?头就要上山,刚出门就遇到了那三个小“墨粉”。

“宋老爷好!”不知是谁开的头,乡里的晚辈都管宋老头叫“宋老爷”。四十岁往下的都这么叫。

“你们又要来和我辩论?今儿我可没空。我得挖冬笋去。”

“我们陪你去吧。我们今天来是真心请教学问的。上次您那首藏头诗让我们彻底服了。您老确实学识渊博,功底深厚。”

宋老头听得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说:“过誉了,过誉了。学识渊博不敢当,但我起码瞧不起那些头重脚轻根底浅,嘴尖皮厚腹中空的伪大师,除了沽名钓誉没啥真本事。”

“能像您这样能一天一篇小说的高手确实不多。您怎么这么会写的呢?”

“呵呵。”宋老爷又得意起来,只觉得脚下一飘一飘的,就差没飞起来了,“我吃的盐比你们吃的饭多,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多,摔的跤比你们坐的轿多。哦,对,现在没人坐轿了。”宋老头说着又摇头晃脑地拽起文来,“一生坎坷崎岖路,回首不堪暗自羞。 少年荒唐多可笑,当时灾难变珍珠。我记忆中的珍珠随便捏起哪一颗都是故事啊,何愁没有小说写?”

三个孩子心悦诚服地点着头:“这就叫阅历。”

边说边走,四人很快到了山坡竹林。宋老头转了一圈,指着一个地方说:“这里就有一棵好笋。”

“您怎么知道的呢。上面盖着一层厚厚的竹叶呢。”有个孩子好奇地问。

“你们不都是山里人吗,没挖过笋?”宋老头反问。

“我们虽然是山里人,可自幼读书,大人从来不要我们干活。家长和老师都说,我们只有拼命读书才能走出大山,才能换命,才能发财,才能做人上人。”

宋老头摇摇头:“悲哀啊悲哀。这就是我们教育的悲哀。毁了一代人咯!”

孩子们不解,茫然地望着宋老头。宋老头长叹一口气:“罢罢罢,不说也罢,但愿我是杞人无事忧天倾。咱挖笋。没听说过‘玉在山而草润,渊生珠而崖不枯’吗?竹有笋而叶青。地下有笋的竹子叶子非常绿。”孩子们抬头一看,果然这棵竹子与众不同,格外青翠。

“这棵竹子四周都是空地,您怎么知道笋一定在这里呢?”孩子又问。

宋老头微微一笑,抬头指着竹梢说:“你们看,竹梢朝哪边弯竹鞭就伸向哪边,冬笋就是长在竹鞭上的。

宋老头拨开地面上的竹叶,用?头轻轻一刨,一颗胖乎乎的竹笋果然被刨出来了。

孩子们乐滋滋地抢着要抱竹笋,跟着宋老头回家了。

宋老头把笋交给老伴收拾之后,问孩子:“你们今天想问我什么呢?”

“我们想研究我们的偶像。”

“为什么要研究你们的偶像呢?”

“老师说这样比较容易成功。”

“此话怎讲?”

“我们的偶像是文学诺奖第一人。可对他至今还没有很好的研究成果。老师说,上面有研究偶像的专项资金,可以得到资助。一旦出成果,就天下扬名了。”

“呵呵,你们这是想蹭热度啊。”

“老师说这是个捷径。我们文科生,要想靠写小说写诗歌出名很难。我们这辈子就是要达到您的水平都难。您至今不还是默默无闻吗?我们可不想功不成名不就地等到老死。出名就要趁早。”

“这个想法倒也没错。那你们打算从哪破题呢?”

“我们想从偶像的创作思想入手。”

“嗯~~这个主题确实不错。能不能再具体一点说说?”

“您瞧。”高个子孩子递过一张纸,“这是偶像的创作真言。”

宋老头戴上老花镜认真看着:

“在日常生活中,我可以是孙子,是懦夫,是可怜虫,但在写小说时,我是贼胆包天、色胆包天、狗胆包天。”

宋老头看后哈哈大笑,连说三个“好”字。

“好在哪里啊?”老丁头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站在身后。

“好就好在入木三分,太形象了。”宋老头进入状态了,“文学的真谛就一句话:塑造形象。你们看啊,人前人后,低眉顺眼,点头哈腰,口中不说,目笑存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写小说就现出原形喽——或摇尾乞怜、媚态百出或咬牙切齿、凶相毕露。你们觉得这是一副怎样的形象?我倒是想到了《聊斋》里的一个故事。”

“画皮?”一个孩子脱口而出。

老丁头在宋老头的头上狠狠拍了一下:“你能不能积点口德?就算你是一条疯狗,你也不能只追着一个人猛咬啊!”

宋老头推了老丁头一下:“你下手还真重。要说咬人,我是小巫见大巫了。他才是蛇咬一口,入骨三分呢。就算孩子们不懂,你老丁头也不知道利口覆家邦的道理吗?”

第六章 文无第一

宋老头十分郁闷,看什么都不顺眼,整个上午有发不完的无名火。

猫咪球球像往常一样进到书房,跳上书桌,在他的耳边厮磨着,和他亲昵。宋老头却猛地一拍桌子:“烦死了,想安静一会儿都不行,你也来操蛋。”

球球吓得一溜烟跑出去了。

宋老头关上房门,自言自语地发着牢骚:“我看这些编辑该吃托尔敏了。哪有那么多敏感,别人怎么公开骂都行,不但不反对还大捧特捧,大吹特吹。这奖那奖,这研讨会那讲习班。没完没了地抬轿子。我不过一介草根、老朽,我写篇小说批评一下怎么了?怎么就敏感了?我一不为名二不为利,凭什么压着不发?我就不信你的讲习班能比过我了!”

老太婆小心翼翼地过来敲门:“老头子诶,该吃午饭咯。你今儿早饭都没吃,这都快一点了。饿到哪怎地我可不管啊,反正你是给儿子找麻烦。”别看老太婆平常无事对宋老头吆五喝六的,一旦他真倔脾气上来了还是怕他三分。

老太婆知道儿子是他的软肋,儿子从小到大他没尽到一点做父亲的责任,到老才知道愧疚。

宋老头这才慢吞吞地走出来坐到饭桌前。

“这是昨天剩的一点冬笋烧肉,我给你热了。”老太婆拿起筷子要替他夹菜。宋老头却伸手把她的筷子给打掉了:“我不是说了剩菜不能吃吗?尤其是肉,亚硝酸盐,致癌的!”

“好好好,你不吃我吃行吧?我不怕得癌症。”老太婆没好气地端走了剩菜。

有人敲门。

“谁呀?”老太婆一边应着一边去开门。又是那三个孩子。

“你们怎么又来了?老头今儿心情不好。你们得小心点。”老太婆低声叮咛着。

“没事,我们保证会让他高兴起来的。”孩子们说着就往餐厅跑:“宋老爷——”

“唉!吃了没?”见到了孩子,宋老头果然心情好多了。

“没呢。来蹭顿饭行不?”

“调皮!”宋老头转头问:“老太婆,饭够吗?”

“够,管够。”

“剩菜不要给孩子吃。再炒个青椒鸡蛋吧。”

有孩子们陪吃饭,宋老头才开了胃口:“你们今天又所为何来?”

“昨天不是开学报到了吗,我们把您的学问和同学们一讲,好多人都想到您这来学作文。让我问问您收不收。”

“嘿嘿,教作文我最拿手。不信你们可以去问老丁头。说来已经有30多年了,那时老丁头还是校长,无意中说到学生作文头疼。我立马说找我啊!我去做个讲座要是学生作文还头疼你照脸烀我。他就真请我去了,要我准备个讲义。我说我讲作文还要什么讲义,学生有什么问题只管问,学生要是不满意我的解答你照脸烀我。结果你们猜怎么着?我一个下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解难释疑,对答如流。把老师学生全都给听傻了。讲座一结束大家把我紧紧围住,纷纷要我签字,还要和我合影留念。都说这辈子也没听过如此精彩的作文讲座。”

老太婆在一旁撇着嘴:“你这辈子也就做过那一次讲座,成了光荣历史了。”

“可是我们学校山花诗社的同学硬是不信。他们说有一首词是巅峰之作,无人能出其右,您要是能作和让他们开开眼界他们才肯真的服您。”

“这倒有意思了。拿来看看。”

孩子递了过来。宋老头看了频频点头:“高亨前辈的《水调歌头》啊。这阙词我熟。确实写得好。不过文无第一,说无人能出其右恐怕有点言过其实了。老朽虽不才,试作奉和也未尝不可。我得让他们瞧瞧什么叫高手在民间。”老宋头匆匆扒完碗里的饭,“你们慢吃,我这就去填词。”

孩子们也狼吞虎咽地吃完饭,迫不及待地跑进了书房。宋老头已经写完了,正在自我欣赏着。三个孩子围了上去观看,宋老头的词果然出手不凡:

水调歌头·和高亨

脚步量神州,笔端浩瀚流。

双眼洞穿雾嶂,思想贯千秋。

依靠工农百姓,托起伟业复兴,奋斗誓不休。

破除周期律,腾跃潭渊虬。

去腐败,创新天,大志酬。

确保身后,团结安定再无忧。

涤荡污泥浊水,祛赶魑魅魍魉,宏愿壮悠悠,

巍然丰碑在,德泽润寰球。

【附录】

水调歌头.读《毛主席诗词》

高亨

掌上千秋史,胸中百万兵。

眼底六州风雨,笔下有雷声。

唤醒蛰龙飞起,扫灭魔炎魅火,挥剑斩长鲸。

春满人间世,日照大旗红。

抒慷慨,写鏖战,记长征。

天章云锦,织出革命之豪情。

细检诗坛李杜,词苑苏辛佳什,未有此奇雄。

携卷登高唱,流韵壮东风。

第七章 思辨

宋老头的《水调歌头》在山花诗社引起轰动,诗社社员都想领教一下他的诗才。时下正值大华山映山红开放,漫山遍野,灿若云锦,如火如荼。山花诗社照例要去赏花吟诗。今年他们决定增加一个节目,带上宋老头,边赏花边斗诗。

老太婆一听宋老头要和一群孩子上山,大惊失色:“使不得,使不得!他这把老骨头要是摔到哪儿了可怎么得了!”

宋老头拍了拍他排骨根根的胸脯:“昨晚视频时没听儿媳妇怎么说我吗?硬是年轻了20多岁,看上去顶多只有50来岁了。”

“那是逗你开心的你还当真了。”老太婆又是白眼又是撇嘴。

“人一开心就年轻。我和这些孩子们在一起,感觉自己又年轻了20岁,现在只剩30郎当岁了。哈哈哈。”

“你就可劲地浪吧。我不管你了。爱咋地咋地。”老太婆把手一甩就往厨房走去。诗社的一个小姑娘跑过去拦住她:“要不您老也跟着去。我们开了一辆车,一直开到大华山下。要不再雇一顶轿子把您二老抬到览芳亭,让您二老脚不沾地,行吗?”

老宋头一听此言连连摆手:“可使不得,使不得。乘车可以,轿子是万万不能坐的。还真当我是老朽了。别看我瘦。老人瘦,筋骨肉。结实着呢!既然有车,那老太婆你也一起去吧。”

“我不去!你要是摔了腿脚我还能给你端汤送水,要是咱俩都摔了,那就没指望了。”

“呸呸呸,尽说破嘴话。反正我是去定了。”说完,宋老头把一只小包背在身上,跟着孩子们走了。

不到20分钟,车子到了大华山下,有一条石阶路直通到山顶。两个高大健硕的男生一左一右搀扶着宋老头,还有一个紧跟在身后保护。也就20来分钟,就到了位于半山腰的览芳亭。同学安顿宋老头坐下,又让他喝了点水,在石桌上摆上了水果,大家便开始赏花斗诗了。

“宋老爷您先来。”同学们说。

“还是你们先来,一人一句。我结句。”宋老头说。

“也好,让宋老爷压轴。”于是大家便一人一句诗接龙了:

深色胭脂碎剪红,

芳气入霞万树丛。

灼灼其华艳如火,

疑似菡萏开山中。

色夺嫦娥舒广袖,

七仙女神舞朦胧。

琼枝铁干却披霞,

扑面暖风万枝荣。

莫言无物堪相比,

学生轮完了,该宋老头结句了,大家都把目光聚拢过来,只见宋老头一手捻须,面带微笑,轻轻吟诵起来:

自有豪气贯长虹。

黄口雏莺唱新曲,

洪钟大吕听老翁。

勿学柔弱纤纤草,

欲做危崖铮铮松。

雄峰赫赫傲然立,

红日冉冉照苍穹。

宋老头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给几滴水就泛滥的家伙,居然留不住口了。同学们怕他没完没了就使劲鼓起掌来。宋老头这才知趣地打住了。

“生姜还是老的辣。见识了见识了。我们毛中号称亚洲最大高考工厂,我们山花诗社自恃卧虎藏龙。在宋老爷面前才知道何为井中之蛙了。”诗社社长由衷地说。

宋老头连连摇头:“谬赞谬赞。你们都是青年才俊。今天看到你们的精神面貌,我深感欣慰。我不是要在你们面前显摆,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为人不但要有真才实学、真知灼见,更要有思辨能力。”

“真才实学,真知灼见我们懂,却不知您这‘思辨’是何所指。”

宋老头弯下腰,从石凳边拿起了小包,说:“有一个作家写了一篇诗小说《饺子歌》。一些文学刊物就铺天盖地地吹了起来,以为创新。我听了哑然失笑,诗歌本来就有抒情诗、叙事诗之分。何来创新之谈?且那首所谓的诗小说粗陋不堪,毫无文采。我就是用脚丫巴写也比他写得好。于是我在一篇小说中包含了饺子歌、饺子诗、饺子词、饺子赋。喏,就在这,你们拿回去看看吧,或许会有所启发。以后你们走上社会担当重任时,凡事都要经过大脑思考,切勿迷信盲从。思辨是一个人最重要的能力,也是创新的基础。”

同学们频频点头,接过了宋老头递过来的一叠稿纸。

【附录】

来福饺子(小说)

张大哥有位学生在农村,叫文浩,喜欢写作。经大哥牵线,我们也成了文友,常有笔墨往来。3年前他那里通了高铁。原本封闭的乡村也成了小有名气的旅游区。承蒙文浩盛情邀请,昨日我和张大哥一同来到了文浩的家乡文镇。

镇上有一条狭窄蜿蜒的青石板小路,两边屋舍俨然。民居小院围墙的青砖很多已经风化,墙头却有青草野花摇曳,沧桑中透着生机,别具一番韵味。文浩领着着我们在小街上游览着,给我们讲着当地的民间典故和传说。街心有一座小石拱桥,清澈的河水流过,水草小鱼清晰可见。过了小桥,忽然传来妇女的哭嚎声:“俺滴个娘也,这活不了啦——”

文浩一愣,失声说道:“咋回事?这不是来福嫂子吗?”他加快脚步跑了过去,我们也紧跟了上去。

这是一家饺子店。老板娘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披头散发,双手拍地,满脸泪水和鼻涕。

文浩问清了情况,给我们介绍说,这家店主叫宋来福,山东人氏。老实忠厚,身大力不亏。少年开智稍迟,念书成绩不佳。初中毕业后就来这里的扭转地打工种水稻,迄今已经10多年了。文浩和他同年,很对脾气,就成了朋友。来福赚了些钱,把这里当成了第二故乡,和一同打工的姑娘蔡花恋爱结婚了,在镇上买了房子安了家。蔡花包得一手好饺子,邻居们就撺掇她开饺子馆。来福找文浩商量。文浩就给他出了主意,大文豪竹官因想吃饺子而成了作家,就借竹官的名字做了店名,还把竹官的照片放在门口当招牌,说是代言人。果然生意火红,一年下来就轻松赚了20多万。这一阵子他们正谋划着扩大店面呢,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天早上他们店来了一位律师,说是受竹官先生委托来索赔的,一张口就是20万。还说如果不能私了就要对簿公堂打官司。来福夫妻俩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哪见过这阵势,一听打官司,来福顿时吓瘫了。媳妇就一屁股坐地上哭喊起来。

张大哥瞪了文浩一眼:“瞧你给人家出的啥馊主意。开饺子店就开饺子店,你借人家大文豪的名字干啥?”

文浩也没了神:“我不就是想沾点文化气息嘛。”

我在一旁插嘴道:“别急别急。都进屋我们商量一下。”

张大哥对文浩说:“我这兄弟一肚子学问。他兴许能帮你们处理好此事。你去把来福嫂拉进屋再说。”

大家围着八仙桌坐下,我开口说:“现在是法治社会。以后打官司就是正常现象了。你在家坐着,不知道啥时候就会有人找上门来和你打官司。躲是躲不掉的,我们得慢慢适应。”

“那人家要俺赔钱咋办呢?”来福拢着手伸长脖子问。

“赔呗。不就是20万嘛。”

“俺滴个娘也——”来福嫂又猛地嚎叫起来。

“好啦!”我把桌子一拍。来福嫂吓得不吭声了。

我又和颜悦色地说:“钱不用你们出。”

“那谁出?”来福瞪圆双眼。

“嘿嘿,”我笑了一声,“放心,肯定会有人抢着出的。”

满桌的人大眼对小眼,互相望着,未解其意。

“我跟你们说啊。这20万人家要的还真不多。咱是侵权在先。就冲人家这么大个文豪的名气,要法院判肯定不止这个数,诉讼费还得咱负担。但是,青山常在细水长流。咱这饺子店的生意前途无量。赚大钱的日子在后面呢。我建议你们气魄放大点,要有点现代企业家的眼光。至于这20万嘛,起码有四个来源可供选择。”

一桌子的人都把头伸了过来。

我伸出手指头:“这第一,你们自己拿,钱不够可以从银行贷款。第二,文浩拿,入股当东家。文浩要是不想拿呢,这第三就是张大哥入股来做这半个老板。要是张大哥也怕劳神,那我就不客气了。第四就是我拿。这好事要真砸我头上那我也就不躲了。嘿嘿,这事咱先放下,以后再议。当下扩店的事才是正经。把饺子店与文化结合是个好主意。我来帮你们策划一下。文浩,你去给我找点纸笔来。”

大家都默不作声地看着我。

“店名就叫‘来福饺子’。以后肯定能成品牌。店内按我的设计布置,墙壁写满《饺子歌》、《饺子诗》、《饺子词》、《饺子赋》。大哥的字好,就你写了,都不劳旁人。”

“那这诗词歌赋从哪来呢?”张大哥问。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来呀!对我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这时文浩已把笔墨纸砚拿来。他帮我摊开了宣纸,我提笔写下:

【饺子歌】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萝卜豆腐嫩荠菜,鱼肉荤腥都是馅。能得水饺吃一碗,功名利禄抛一边。热腾腾,满身汗,神清气爽赛神仙。

【鹧鸪天?饺子词】白玉柔皮爱煞人,万般滋味赛肴珍。豪门寒舍家家爱,锦绣文章腹中存。碟中放,碗中盛,不分老幼乐盈盈。今宵美酒尽可醉,我有扁食侍奉君。

【饺子赋】东汉有神医者,曰张仲景。救死扶伤,治病救人。菩萨心肠,忧国忧民。某年终归家,雪花纷飞舞,滴水成冰。但见沿途百姓,缺衣少食,冻伤耳朵。景触目伤神,焦虑在心。便搭棚垒灶,以羊肉剁碎,辅以中药,做成馅心。面皮包裹,或煮或蒸,施舍百姓。食者双耳发热,暖遍周身。自此美食传天下,饺子四海扬其名。金玉其外,芬芳内心。满脸褶皱,永葆青春。可家常小吃,可节日喜庆。大肚可容难容事。扁嘴叙尽世间情。沉浮人生辛酸多,最是家乡思念真。仲景一片赤诚,百姓不忘其恩。追思先贤,风俗遂成,延绵二千余年,流传至如今。

【饺子诗】

春鸟衔来红霞一片

夏蛙摇晃着池中荷莲

秋风吹落点点繁星

冬日抛洒雪花满天

四季的

元宝、玉盘

孩童无邪的欢笑

老人慈祥的温暖

用喜悦的心情包捏起来

把所有的美好囊括其间

走进了我的小店

第八章 立场

今天是清明节,宋老头要去祖坟祭祀先父,正在收拾香烛祭品。新任山花诗社社长洪梅却来了。

“宋老爷早!”洪梅提了一兜苹果。

“你没上课吗?”宋老头问。

“我们高一清明放假。”洪梅一边应着一边去厨房把苹果交给了宋奶奶。

老丁头也来了。宋老头问:“你怎么也来了?”

“给伯父扫墓我能不来吗?”

洪梅觉得奇怪:“你们不都是下放到这里的知青吗?宋老爷的祖坟怎么会在这里呢?”

老丁头说:“他老家就是这里的,过去是有名的大地主,周围20几里都有他家的田地,收租子一直收到大华山。他家在汉口租界里还有商铺。老宋的父亲在南京读书时参加了地下党,后来就在大别山打游击。老宋当知青下放那会儿他父亲还在蹲牛棚呢,是他父亲让他回老家插队的。”

洪梅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明白了。出身豪门的子弟当初怎么那么多参加革命的呢?放着福不享自找苦吃,结果还是革了自己家的命。这也太傻了吧?我实在是想不通。”

“别扯远了。你今天不会是专门送苹果来的吧?有什么事快说,我还得赶着去上坟呢。”

“事是有点,不过对您可能就不是事了。”洪梅递过一张纸,“您看,这是两句残诗。诗社的一位新社员给我的。他让我问问您能不能补全。我当时就打了包票,说宋老爷才高八斗,倚马可待。写首诗还不是小菜一碟?”

宋老头接过一看,顿时变了脸色:“你知道这是谁的残诗吗?”

洪梅摇摇头:“不知道。他没说我也没问。心想不就是把两句残诗补全吗,多大点事儿?不过这诗句气魄倒是挺大的,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

老丁头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下真是给你宋老爷出了大难题喽。这是伟人的诗句。他能补上?你们也太高看他了。”

宋老头微微一笑:“确实是给我出了大难题。不过我才给他们说过,凡事都要思考而不要迷信。对伟人要学习也不能迷信。伟人之所以伟就在于他善于把凡人团结起来成就伟大的事业,让凡人在伟大的事业中都变成了伟人。”

老丁头用手指着宋老头:“你你你,我知道你狂妄却不知竟狂妄到如此地步。简直不可理喻。难怪伯父为你题词‘愚而不安’,我看还得再加一句‘狂妄至极’!”

宋老头不愠不火,对洪梅说:“我和老丁头先去上坟。反正你今天放假,你就在家陪着奶奶,等我们回来吃午饭。”

“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太爷爷是革命先烈。我也得祭拜一下。这个清明也算过得有意义了。”

宋老头望了望老丁头,老丁头点点头:“就让她去吧。难得孩子一片孝心。”

祖坟离家不过一里来路。很快就到了。三人为坟冢培了些新土,烧了三炷香和一些纸钱,上了供品。祭拜之后席地而坐,老丁头给洪梅讲了宋老太爷的故事:“你刚才说宋老太爷傻的那些话,我年轻时也说过。当年我和宋老头是一个知青组的。宋老太爷从牛棚出来以后被下放回到了原籍,就在公社的中学教书。正好我也被选拔在学校当民办教师。宋老头学问比我高,成分却也比我高。因此公社选了我而没选他。我和伯父住在同一间宿舍。我见他成天乐呵呵的,教学特别认真,就笑话他:‘你也太傻了吧?地主家少爷干什么革命?到头来反而成了反革命。我不相信你就真的不后悔。’你猜伯父当时是怎么对我说的?他说‘你觉得我会后悔是因为你不了解过去的情况。国家四分五裂,山山有匪,水水有霸,军阀混战,地痞横行。生产力极端落后,连年水旱虫瘟,有时一年数次。那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但凡热血青年无不为民族的前途而忧心忡忡,殚心竭虑。我们就是怀着为人民解放,民族前途而出来革命的。我们不知道革命最后会革到我们自己家的头上吗?革到至亲的头上吗?我们知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你知道当年黄埔军校的对联是什么吗?升官发财,行往他处;贪生怕死,勿入斯门。横批:革命者来。我们当时就是胸怀为大公而抛小我的信念投身革命的。’我当时听了伯父的这番话时,真的哭了。我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您有这样宽阔的胸怀他们凭什么还要迫害您?!伯父当时抚摸着我的头说,你还太年轻。你不懂。革命要打破周期律不半途而废是不容易的。革命要解放人民。但是人民在解放的路途中自己也是会犯错误的。对人民的错误只能耐心等待他们自己慢慢觉悟,逐步改正而不能心怀牢骚怨忿。否则我就背离了我的初衷,又回到了小我的立场。既站出来革命就是准备吃苦受难的,即便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决不是只在嘴上说说的,是不可动摇的信念。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你以后会懂的。后人会懂的!”

洪梅转脸看了看宋老头,只见他在偷偷抹泪:“宋老爷,您哭了?”

“哪有。风吹的。哦,你给我的作业我还真的完成了。你看看,能不能及格?”

宋老头站了起来,大声唱诵道:

虎兕狼奔民困苦,金瓯破碎陷污泥。

衔枝填海精神在,炼石弥天志不移。

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

苟为人间公平斗,舍我头颅岂可惜?

第九章 真话

今日宋老头的小院门庭若市。30几位学生齐刷刷地坐在木桩小凳上,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宋老头穿上了30多年没上过身的西服。那还是厂庆时发的,打上了红领带,很是精神。他坐在木椅子上,手里举着一只麦克风,地上放着一只小音箱。那是老太婆以前跳广场舞用的,自打到乡下来一直闲在那里,没想到今天还派上了用场。

宋老头用手拍了拍麦克风,又“喂喂”叫了两声,音箱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他赶紧弯腰要把音量调往小里调,老太婆在堂屋的门口喊着:“把麦克风离嘴远一点!跟啃西瓜皮似的。啥也不懂。”

同学们都哄笑起来。

“安静,安静。我开讲了啊。”宋老头站了起来。

“您老就坐着讲吧。”有同学说。

宋老头又坐下了:“今天,是我们小说讲习所正式开班的日子。”

宋老头咳嗽了两声又接着讲:“中国有两个讲习所。一个是历史上的农民运动讲习所。另一个就是我们今天的小说讲习所。”

同学们又哄笑起来。

“喂喂,别笑啊。要论小说之造诣,我老宋不是说大话,历史上除了曹雪芹那就要数我了。在当下的文坛,我还真没发现有哪个能盖过我的。”

“我能提个问题吗?”一个男生站了起来。

“当然。我讲课最喜欢学生提问。不过有言在先啊,奉承我的话,不尖锐问题的就不要提了。以免浪费大家的宝贵时间。”

男生说:“请问您有文凭吗?”

“有。初中文凭。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恐怕要相当于今天的985了。”

台下一阵嘈杂议论。

男生接着问:“您获过奖吗?”

“没有,不过我的文友都夸我小说写得好。这一点老丁头可以作证。这会儿他没来。他说过要来捧场的。不讲信用。”

“那我就奇怪了。您既无文凭,又没获过奖,您有什么资格论小说呢?”

宋老头冷笑了一声“小说原本就是引车卖浆者言。知道小说的祖宗是谁吗?听过《伊尹说》吗?伊尹就是个做厨子的奴隶。小说啥时成了象牙塔里的尤物了?”

“您要是这样说可就不要怪我冒犯了啊。您老这么大年纪了。我不好冒犯您。”

“别介。学问争鸣不存在冒犯。论辩场上无老少,必须一针见血。你啥顾虑也不要有。想说啥说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才是真性格。”

“这话可是您说的啊。”男生向同学们扫视了一周,那意思显然是“你们给我作证啊。”

“有话只管道来!”宋老头把他那枯枝般的手臂用力一挥,“别磨磨唧唧的。娘儿们似的。”

男生脸涨得通红:“我们的偶像不过是讲了一些真话。讲真话是作家的基本素质。您为什么可着劲儿黑他?”

“对。凭什么黑我们的偶像。他说真话难倒有错?!”

很多同学附和起来,情绪都有些激动了。

宋老头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错了,同学们。你们错了!作家的基本素质是塑造形象而不是说真话说假话的问题!我们评论作家有两个标准,一个是艺术的标准,就是看他塑造形象所达到的水准,另一个就是他作品的社会导向性。说深了你们不懂,你们还太年轻。我举个例子。我说春天是生机繁衍的季节,而你们的偶像却说,错!春天是死亡和杀戮的季节,是腐朽衰亡的季节。是的,他拿出了一堆铁证:满地的枯枝败叶,蛇吞青蛙的惨不忍睹的画面以及几只正在腐烂的死耗子。我们能说他是在敢说真话吗?同学们啊,我们都是山里人,如果我们要把一块荒凉的乱石坡开辟成果园,那我们就得先清除掉荆棘乱石而铺上沃土,引来水源,然后培育良种,栽种果树,精心护理。难道这不需要时间和过程吗?难道我们可以在花果飘香的季节去咒骂开山种树的艰苦吗?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作家讲真话’吗?!”

同学们鸦雀无声了。

宋老头稍微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说:“你们的偶像不是很喜欢作诗吗?那我今天就送他一首诗吧: 字里行间多怨恨,开河信口悖常情。新春却骂秋霜苦,盛夏谯责井水冰。槐树只因赋香美,海棠但为避闱庭。真真假假如何断,舌上莲花不可凭

老宋头刚念完诗,门外闯进几个人来:“这家小说讲习所是谁办的?”

宋老头迎了上去:“你们是?”

“我们的镇里的。你有教师资格证吗?”

“没有。”

“你的讲习所注册了吗?”

“没有。”

“那就属于非法办班。现在我们要依法查封并作罚款处理。现在请闲杂人等全部离开。否则以妨碍公务论处。”

同学们吓得纷纷走出了院子。

镇里的人递过一张罚款单:“请缴纳2000元罚款。否则我们将把你带到镇里去。”

宋老头眨眨眼说:“凭什么罚我款啊?我又没非法盈利。我不问你们要经费义务开展文化活动这犯了哪条王法?”

“非法办班就是违法。你交不交罚款?”

“浇,我浇!”宋奶奶端着一盆洗碗水劈头盖脸地朝这几个人浇去,“你带我走啊。我是讲习班的老板。老头是我雇的讲师。有啥事你们冲我来。敢欺负我?姥姥!”

第十章 传人

一大早起来,老太婆就把宋老头赶到了菜园,要他趁凉快把白菜地给翻了好栽茄子辣椒。宋老头才挖了几锹,就听老太婆扯着嗓子在喊:“老头子啊,赶紧回来吧。老丁头犯神经了——”

宋老头正一百二十个不情愿,听到喊声便屁颠屁颠地回来了,心想老丁头来得正是时候,救驾来了。

进了院子,宋老头把铁锹往墙头一靠:“老丁头咋了?”

老丁头从书房出来,一把握住宋老头的手:“我跟嫂子说了,无论如何得把你借给我用一天。我活不了了,郁闷死了。”

“咋了,还真抑郁了?。”

“谁知咋弄的,看来确实病得不轻。你给他开导开导吧。我挖地去了。”老太婆拿起锹走了,关上了院门。

老丁头扯着宋老头的手就往书房拽:“我跟你坦白,上次你跟我要明前内山瓜片,我说没有。其实我弄了2斤,没舍得给你。今天我把剩下的半斤多全给你带来了。今天咱老哥俩好好掏掏心窝子。我一整宿没合眼,熬到天明就直奔你这来了。茶我已经给你沏好了,边喝边聊。”

“你这到底是咋啦?神神叨叨的。”

“你昨天的小说诗歌我回去反复看了,越看越觉得不认识你了。你根本不是我以前认识的宋明。我俩在同一家医院出生。撒尿和泥玩到上学。我从小学到大学都是班长。当老师我做到了校长。你呢,念书念到初中。这辈子只当过两个星期的小组长,还是我硬向老师推荐的。结果你一上台就给我丢人。带东西给你吃的就免背书,不带东西给你吃的背掉了你非说没背熟,要人家三番五次地重背。结果老师把你给撤了还把我也骂了一顿。我这不是扯吧?”

“绝对不扯。我那点事你最知根知底。”宋老头连连点头。

“下放那阵子,我是大队知青点的召集人。你呢,一学习就冲盹,突击队一出任务你就肚子疼。要不是我护着你,你不知道要挨多少次批呢。这话可有假?”

“句句属实。”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不是我要揭你短啊,话赶到这了。30年前,你有没有亲口跟我说过你要夹着尾巴做人?”

“说过,我确实说过。”

“现在你吹牛叉说你读了多少多少书。你蒙谁啊?你读过多少书我能不知道?咱两家住同一个大院。寒暑假伯父辅导功课我从来没落过。伯父拿书回来我俩一起读。伯母分枣分梨都是我大半你小半,你吃完了还抢我的。这可有假?”

“一点不假。”

“还记得同学50年聚会吗?谈到书法家时,你张口就说赵孟兆。我替你羞得脸通红,赶紧打圆场都打不掉,你还坚持说赵孟兆。气得我打了你一巴掌,说赵孟頫!要不是我告诉你,恐怕你这辈子都赵孟兆了。”

“确实如此。 我经常念白字。”

“我这辈子都是鲜亮的,你呢,整个儿瓦灰色到底。我跟你走得近全是看着伯父的面子。我今儿实话告诉你吧,我从来就没瞧得起过你!”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对我是同情大于友情。”

“算你自知之明。那你就告诉我。这二年你怎么突然变了个人。简直成 了‘屈子当年赋楚骚,手中握有杀人刀。’我压根不认识你了。尤其是这年把,诗歌一篇接着一篇写,写小说就跟玩似的。要不是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当着我的面写出来,打死我也不相信你有这才华。你是什么鬼神附体了吗?”

“哦,原来你就为这郁闷啊?”

“你说啊,你今儿个要是不说清楚我非郁闷死在这不可。你老实说,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奥妙。”

“我不敢说。”

“必须说!”

“那我要真说了你可不能说我日白扯啊。”

“你只要实话实说我就信你。”

“你还记得三年前我遭遇的那场车祸吗?”

“那怎么能忘?你整个脸都变形了。吓死人。”

“我昏昏沉沉躺在病床上,魂却走了。直奔奈何桥而去。”

“那怎么又活过来了呢?”

“走到半道我遇见了老父亲。我吃惊地问,‘您不是去年就走了吗,怎么还在半道上?’老父亲说,‘我在等你。’‘等我干嘛?’老父亲说,‘我临上路前看到了阿玉带来的一本书《哲思录》,就知道要坏事。有人要从哲学入手摧毁我们的文化教育阵地。这块阵地是我们这代人一土一石开辟出来的。我是文教老兵,我得阻击他们,坚守住阵地。可我回不去了。我只好等你来带我回去。’‘您是要借我的躯壳还阳?’‘不是借,是寄寓。和你一起回去。’‘那不成了一躯双魂了?’‘是的。’后来我就醒了,接下来我就变得连我自己也不认识了。大脑里会自动冒出一些诗文,又有一种力量逼着手去写出来。不能自已,完全控制不了。这不,大脑又来诗了。我得去写,不写浑身难受。”宋老头说着,提起笔刷刷地写了一首诗:

伯兄季友七十载,

滚打摸爬情最真。

分枣吃梨均一半,

三餐饭菜俱同盆。

诗书共阅谈理想,

字画同评论古今。

纵有锦鸡能转世,【注】

忠魂赤胆亦传人。

【注】锦鸡转世故事取自莫言最新获奖小说《锦衣》:

锦 衣(莫言)

一富家女,容貌姣好,及笄,自言宁死不嫁。其母怪之。每至夜深人静时,闺中即有男子说笑之声。

母逼问之,女曰:系一美貌华服男儿,夜来幽会,鸡鸣时,即匆匆离去。

母授计于女。至夜,男又至,女将其华服锁于柜中。平明,男索衣欲去,女不予,男怅怅而逝。

清晨,大雪,母开鸡舍,见公鸡赤裸而出,不着一毛,状甚滑稽也。

女急开柜,见满柜鸡毛灿灿。女抱鸡毛出,望裸鸡而投之。只见吉羽纷扬,盘旋片刻,皆归位鸡身,有条不紊,片羽未乱也。

公鸡展翅,飞上墙头,引颈长啼。

啼罢,忽作人语,曰:吾本天上昴星官,贬谪人间十三年,今日期满回宫去,有啥问题找莫言。

第十一章 文艺批评

昨天,老丁头悄悄地把自己秘方送给了宋老头,咬着耳朵说:“经过我的反复实验,挺灵光。”

“我不要!哪还有那心思。我得集中精力做几篇好文章呢。”

“你拉倒吧。你那一肚子坏水我还能不知道?15岁就偷看子规秘籍了。这会儿装正经?晚了!”

宋老头朝门外瞟了一眼,关上了门:“不是我装正经,是老太婆太倔了,不给沾!”

“这我也有招啊。”

老太婆进了院子,大声问:“关着门嘀咕啥哩?鬼鬼祟祟的!”

“哦,没事。我们在说子规呢。”

“你们说杜鹃鸟?那是养不得的,叫声哀怨。烦人。八哥多好。调教好了还能说人话呢。”

“是是是。”老丁头一边应着,一边悄悄地溜了。

是夜。宋老头依计而行,果然尽兴。然后倒头酣睡。好久没睡过这么畅快的觉了。

突然,有人砰砰地砸门:“宋明,宋明,出来接传票。”那声音凶神恶煞一般。

“接船票?”宋老头犯踌躇了,“儿子是让我乘邮轮去旅游来着。我不是一口回绝了吗。眼下我笔战正酣,哪有闲心出去玩啊?”

宋老头慢吞吞开了门:“这天还没亮呢,送什么船票?你们快递小哥也太敬业了吧?”

院门一开,进来两个法警:“我们是文化法庭的法警,现依法将传票送达,1小时以后法庭将对你毁谤获奖名著及侵犯文学大师名誉权进行审理。请你准时出庭或委托代理人出庭,否则法庭将会依法缺席判决。你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可是我……”

“听清楚了就签收。有话到法庭去讲!”法警冷冰冰地打断了宋老头。

冷不丁从法警身后又闪出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来,他双手递过一张名片:“鄙人是文化律师事务所的。如果您不方便出庭的话可以委托我们代理。本所有丰富的诉讼经验且收费合理。当然,您如果经济确实困难也可以申请法律援助。”

“去去去。我不需要什么律师。我亲自去应诉。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作妖。”

文化法庭庄严肃穆。戴着假发的主审法官把惊堂木一拍,厉声说道:“宋明,你对控方指控你公然毁谤获奖名著,肆意践踏文学大师之名誉权两项罪名是否认罪?”

“老朽根本无罪如何认罪?”

“那就请你作辩方陈述。”

“首先,我要说明。作品就是给人阅读的,即便是获奖作品也不例外。这就像米饭是给人吃的一样。阅读从本质上讲就是批评。阅读的过程就是批评的过程。这也如同米饭入口必须经过咀嚼。咀嚼就是批评。法庭可以因为牙齿咀嚼米饭而判定牙齿有毁谤罪吗?”

“反对!”控方律师说,“固然读者有批评之权,但是,批评必须依据一定的标准。请问辩方是依据何种标准来进行批评的呢?如果说不出标准那就是胡批。胡批就是毁谤!”

“那我请问控方。获奖要不要标准呢?你们是依照什么标准对作品进行评奖的呢?”

“这,这你应当去问评委。”控方律师一时语塞。

“看来,你是不知道评奖的标准了。那我来告诉你。根据美学公理,小说评奖的标准有艺术性和思想性两大方面。艺术性主要是指形象,语言及结构;思想性主要是指作品的社会导向性。从艺术性上看,你们这位大师的作品形象概念化、语言干瘪粗俗、结构怪诞晦涩。颁奖词已经明明白白地表达,他的作品之所以获奖主要是因其思想性而不是艺术性。提请法官认真研判颁奖词即可明了。”

“反对!”控方律师又进行了反驳,“评奖的依据是分大奖和小奖的。大奖是母奖,小奖是子奖。子奖的评奖标准当然要依据母奖。我的当事人得了母奖,自然就可以获得子奖。这叫顺水移舟,理所当然。”

“哈哈哈……”听众席哄笑起来。

法官一拍惊堂木:“肃静!注意法庭秩序。”

宋老头不慌不忙地反问:“那你又凭什么说大奖是母奖呢?”

“大奖是国际的。国际就是外国的奖。难道外国的奖还不是母奖吗?”控方律师振振有词。

听众席又发出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秩序,秩序,请注意法庭秩序!”法官又拍了惊堂木。

“这就是你们的悲哀。”宋老头继续发言,“当然,也是我们的悲哀。我们的过去太羸弱了,在国际上毫无地位,长期被人瞧不起。久而久之,国民就产生了一种严重的自卑心理。太渴望被国际认可,被国际尊重了。因此,只要有哪一点被洋人肯定了就欣喜若狂。于是,国外的某些势力就抓住了我们这种带有普遍性的国民自卑心理而根据自己的利益撒狗粮,以实现他们用其它手段所无法获取的利益。现在,我要理直气壮地告诉大家,这种时代已经彻底地过去了。中国人民早已经站起来了。我们只能通过自己艰苦奋斗的实力来赢得尊重而不是看谁的眼色,更不会摇尾乞怜!我们的自信心已经牢固地树立起来了。作品必须首先经得起本国读者的批评。批评是读者天然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

“你干嘛呢?手舞足蹈的把被子都扯掉了。”老太婆狠狠拍了宋老头一巴掌。

宋老头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又伸了个懒腰,嘟囔着说:“做了一个美梦。”

“没出息!兴奋成这样。”老太婆也起来了,“你去把院子扫一下。我做早饭了。”

“我没空。我还得写诗呢。脑子又冒出一首诗,不写待会又忘了。”宋老头拿起笔,赶紧把诗歌记了下来:

院外敲门如地震,

心中镇定不彷徨。

闻听破晓雄鸡叫,

却见迎新一缕光。

魅鬼悄然为墨客,

毛锥变化做刀枪。

曾经百战轻生死,

何惧洋宠作野狼?

第十二章 隐贤洞

汪洋恣肆的水面突兀地立着一座孤山,四面不着陆地,云雾缭绕,瑞气蒸腾,如海市蜃楼,亦幻亦真,此实乃一处隔世之地。山顶苍松古柏,郁郁葱葱。山坡果树成林,花果飘香,山脚绿草如茵,山花烂漫。空气中杂糅着海水淡淡腥咸和百花的芬芳,氛围恬静而淡雅。半山腰有一挂瀑布飞流而下,瀑布之下是一口深潭,水入深潭,溅起万朵飞珠碎玉,发出黄钟大吕般的鸣响。瀑布之后隐藏着一个石洞,洞口上镌刻着“隐贤洞”三个篆字,被青苔覆盖着。洞中黑黝黝的石壁上镶了几颗夜明珠,把洞内映照得如同白昼。石洞中央立着一张天然形成的钟乳石圆桌,桌边是四只钟乳石圆凳。四位老人正在闲聊品茶。

“宋明贤侄不简单啊,一天一篇小说不算还外加诗歌,且多是七律。古今中外有谁能以小说论小说?惟宋明耳。”甘祖昌老将军伸出了大拇指。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我充其量只是敲了敲边鼓,而且仰仗着家严暗中相助。”

“我几个儿子就数他不成器,最后还是走了正道。这让我很欣慰。”宋父捋了捋银髯,一脸的满意。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中国的老话是没错的。宋明以小说论小说也算是开了文坛一个先例。即便现在不被世人重视,我相信少则3,50年,最晚不过100年,定会有人专门研究。一介草根,晚年写了300余篇小说,留下了小说论小说的著作。这是一种特殊的草根文化现象。无论是我们的文化界还是国外研究中国文化的学者,都不能对中国的这种草根文化现象视而不见。我们打下这片江山不容易啊,全靠老百姓的参与和支持。一旦再形成两极分化、精英与草根对立的局面。我们这辈人的奋斗就付诸东流了。这一点李冠英老弟体会最深。”

“李老的事迹感人至深。”宋明由衷地说,“出生于东北军高级军官家庭,留学英国,参加重庆舰起义,担任开国大典主擎旗手。最后却在新疆当了一名真正的农民。您的内心世界真的不是一般人所能够理解的。”

李冠英放下手中茶盏,微微一笑:“其实我的内心世界非常简单。就俩字,爱国。我在英国虽然过着贵族般的奢侈生活,但我看到祖国被凌辱、人民被歧视,我的心就流血。我担任开国大典擎旗手是我一生最大的光荣,也是祖国给予我的最高荣誉。我不是党员,但我也知道两极分化是对社会最大的撕裂,也是国家全部灾难的根源。因此我不愿做精英而心甘情愿地要做个农民。”

“中国的农民了不起啊!在近乎原始的生产方式下支撑着全部城市人口的吃饭,文化教育科技的发展、工业和国防建设的资金来源全靠农民。”

“是的。因此我愿意和农民一起奉献。我坚信我们这一代多吃苦就会换来国家的强大,后人的幸福,民族的复兴。我就是这么想的。就是这么简单。”李冠英点点头。

“现在有些以精英自居的人总是瞧不起工人农民,视人民大众为乌合之众,搞哲学虚无化,杜撰历史,鼓吹精英教育,公开对学子诱之以名,惑之以利。如何守住人民的文教阵地是个大课题。你是老文教科长,有什么好建议吗?”甘祖昌把脸转向宋家父亲。

“还是老办法好。坚持教育与实践结合,与劳动结合。文艺嘛,要大力开展群众文化活动,把文艺从象牙塔里解放出来,实现人皆写手。一旦各行各业的劳动者都拿起笔来书写自己的生活,精品多了,所谓 的精英就很难再孤芳自赏了。文化的问题最终还是得靠文化来解决。”

正说着,突然从下界传来一阵哭嚎声:“你这个死老头子啊,你这 辈子就可着我一个人坑哪!两孙子刚带出来,我正想安心跳两年广场舞,你让我陪你下乡。你答应让我走到你前面的,现在你却丢下我撒手走了,你还有良心吗?你要不给我死回来我追到阎王殿也不会放过你的!”

四个人看着宋老太婆哭天抢地的场面,甘祖昌抬起头来问宋明:“你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快回去?”

宋明说:“不是说洞中一日世上一年嘛,我还回得去吗?”

“去吧!”宋父狠狠踹了儿子一脚,“这还没到一日呢!”

宋明从床上坐了起来:“嚎啥哩?怕我不死啊?”

宋老太婆满脸鼻涕满脸泪地破涕为笑:“你这个死老头子,咋半天没气了哩?”

“我在闭气作诗呢。快去把我的纸笔拿来。”宋老头下床走到了桌边,刷刷地写了首诗:

隐贤洞里隐贤藏,

隐世贤者济世神。

百年基业添砖瓦,

万世宏图献青春。

前赴后继忠魂在,

代代相传香火氤。

莫道浮云能蔽日,

江山永固待后人。

第十三章 厚积薄发

范家店有个庙会。宋老头想去看看,体察民风、寻找灵感,回来好作文章。刚出门老太婆就跟在后面喊:“把雨伞带上,万一变天了呢?”

“不用。天这么好,怎么会说变就变呢?拿着死巴重的。”

老太婆拧不过他,只好又叮嘱:“那你小心点。看天不好就赶紧找地方躲着。”

“你嘴真碎!把我当三岁小孩呢?”宋老头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走了。

紧赶慢赶走了一个多小时,宋老头热得汗流浃背,心想要是能来阵凉风该多好。

老天爷像是能听到他心里话似,果然就起了一阵风。宋老头顿感凉爽,不由得又要吟诗:“好风随人愿,应时刮过来。”

突然凭空打了一声炸雷,一阵旋风卷起了地上的树叶、杂草和尘土。宋老头用手搭起凉棚朝天上望去,只见东边涌上了一大片乌压压的浓云。

“还真让老太婆这乌鸦嘴给说上了。”宋老头慌乱起来,他年轻时就遇到过这种情况,当时他看到东边起云还不在意,农谚说了,“东边雨不救西边田”,结果让暴雨给结结实实地浇了一顿,一连发了三天的烧。这回可不年轻了,一旦挨淋就怕要直接去西天了。

宋老头得赶紧寻找避雨处,想撒腿跑,双脚却像灌了铅似的拎不动,一时狼狈不堪。就在这时,迎面风送来一阵酒香,定睛一看,前面路边隐约有家小酒店。宋老头喜出望外,两只腿仿佛也有劲了,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刚刚坐定,门外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谢天谢地,好险啊。”宋老头刚喘了口气,一位小伙子就拿着茶具过来了:“宋老师,您先喝杯茶。”

“咦,你怎么喊我老师?”

“您不认识我啦?我是毛中文学社的。我听您给我们讲过一节写作课。”

“嘿嘿,我老眼昏花,只记事不认人了。我那都是信口开河,你可不要太当真。”

“您才真正是高人呢!我这次考上了北京大学也有您的一份功劳呢!”

宋老头虽然内心里特别爱听恭维话,可觉得这位同学也奉承过头了,我就给他们上过一节课,他考取北京大学能有我什么功劳?

小伙子见宋老头满脸的狐疑,就说:“您给我们讲了《体育之研究》,还要我们谈体会,您忘了?”

“我是看你们这些农村孩子都变娇嫩了,担心将来难堪重任啊!”

“这次高考作文就是就《体育之研究》谈体会。同学们都说您是神人呢。”

“哦,这么说我还是有点用的。”宋老头点点头。

“您想吃点什么,随便点。这饭店是我家开的。请客不如遇客。这真是缘分。我就是想请您还不一定能请到呢。”

宋老头还是老三样,卤猪头肉,拍黄瓜,五香花生米外加一壶老酒。

“我们这不兴用三个菜待客的。再加三个炒菜,一盆菌菇汤,我陪您吃,顺便讨教几个问题。”

宋老头只要三杯酒下肚就原形毕露了,打开话匣子顺嘴溜:“小说有啥吔,硬是让那些大师们给弄邪乎了。你记着,就是环境、人物和结构三要素。环境描写要真实,人物言行要个性,结构要自然流畅。这就叫美学逻辑。”

“您过过宴。”小伙子怕老宋头喝急了,给他夹了些菜,又倒了杯茶。

宋老头话匣子一打开就把不住了:“比方说,这小酒馆就是环境,你我就是人物,把咱俩喝酒的事情用一种方式表达出来,反映一个主题就是小说。”

宋老头又要去端酒杯,小伙子赶紧把茶盅递了过去:“您先喝口茶,待会凉了。”

宋老头一饮而尽:“啥主题呢?就是我的小说行,北大的那个讲习所不行。我真怕他们误人子弟,先给你打个预防针。既然你去了那就得有免疫力。”宋老头说着又把酒杯抓到手了,“你这酒不错,自家酿的?”

“不是,是从张家老酒坊进的。”

“我说怎么这么对味呢。他家的酒好,跟我的小说差不多。”

“您老怎么这么会写小说的呢。好像不管什么事你都能写成小说。”

“那是。”宋老头又一口干了杯里的酒,“这叫厚积薄发。想当作家你得有真才实学。学问要深,生活也得深。这和酿酒一样,把学问和生活放肚子里酿,关键是得加上好麯子,麯子不好也酿不出好酒。你们迷信的那个莫大师没有真学问,不是学者型作家。三观不正,麯子不好,酸。一谈理论就放叉子话。生活肤浅又片面,就落一条了,敢装。搞的跟真滴样。”

小伙子见宋老头有点胡言乱语了,怕他醉倒在店里了。赶紧把酒壶给撤了,又换茶叶沏了壶浓茶:“宋老师,您先喝点茶。这天也晴了。要不我用车用您回家?”

“不用不用。你把纸笔借我用一下。我写首诗送你,谢谢你的款待。”

小伙子急忙把桌子收拾干净了,拿来了纸笔。宋老头龙飞凤舞地写了首诗:

酷暑炎炎盼好风,

倏忽雷电闪天东。

恓惶四顾寻藏处,

狼狈惟求避雨松。

眼见隐约一饭店,

闻得真切酒香浓。

喜不自胜疾趋走,

且饮三杯老宋翁。

第十四章 魂归诗冢

雨后天晴,空气中充溢着淡淡的泥土的气息,格外地新鲜。宋老头走出小酒店,踉跄了一下。小伙子不放心,送了他一段路,他越走越稳,不停地说:“我没事。你回去吧。别说这点小酒,就是再来半斤也不够我的量。我今天要赶庙会,不敢多喝。你回去吧。”小伙子一直把他送到庙会的入口,才转身回去了。

范家店就一条街,庙会在街头的一块空地上。宋老头正要进去,却被一家民宅给吸引了。这是一座建在池塘边的小院子,格局和他在小湾子重建的房子如出一辙,青砖灰瓦,前后院。不同的是墙上爬满了青藤,前院还有一个葡萄架,挂满了玛瑙般的葡萄串。池塘边有一棵大柳树,水边蜻蜓飞舞,水中有几只鸭子自在地游来游去。老宋头忍不住驻足观看了一会儿,就在这时,院门开了,走出了一个干净清爽的老太太。宋老头惊呆了,失声叫道:“素兰!”

老太太闻声抬头,却平静地回了一声:“宋明?”

宋明冲了过去,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又赶紧缩回去了,缩回去的手却不知该往哪放了。

“进来坐坐吧。”素兰说。

“你好像对我的出现一点不惊奇。”

“我知道你在小湾子呢。还是愚而不安。”

“你们俩害得我好找,为什么故意躲着我。方遒呢?”

“他走了。前年就走了。心梗。”

“你现在一个人过?”

“有外孙子陪我呢。女儿家就在街西,常常过来的。”

“这一眨眼就一个甲子过去。我常常在梦里还能见到你。”

“梦中见我做啥?就不能安安生生地过几天日子?你这样没完没了地作有意思吗?”

“你怎么知道我作?”

“我也天天上网打发时间呢。你的那些大作我都拜读了。还是那德行。一点没变。”

“唉!我那么爱你,想不到没争过方遒。”宋明苦笑着摇了摇头。

宋明、方遒和素兰是同班同学。丁志强是他们的班长,宋明是班里有名的才子,素兰是有名的才女。有一次出“新苗”墙报,刊载的全部是宋明和素兰的作品。一下子全校都知道这对“金童玉女”了。宋明信心满满地追求素兰。没想到班里的学渣方遒也在追求素兰。方遒成绩不行却有一身蛮力气,外号“大白熊”。因为素兰,宋明和方遒干了一架,宋明毫无悬念地败了,鼻子被打出血了。临了方遒撂下一句话:“再敢骚扰素兰见一次打一次”。在那以后不久,宋明就随父亲工作调动转学了。从此双方断了音讯。

“你为什么会选择方遒?”宋明依然耿耿于怀。

“因为他适合我。他没有别的理想和追求,只有我。你的理想和追求却太大、太多了。”

素兰的父亲是水利干部,母亲是个菜农。父亲60年代在修龙河口水库时殉职了。母亲执意要来到他牺牲的地方守着他。全家都跟着来了。方遒也放弃了城里的工作过来了。素兰在这里做了中学教师。方遒却帮着岳母种了一辈子菜。他们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都在南方城市安了家,女儿守在妈妈的身边,其乐融融。

“你现在退休工资是多少?”素兰问。

“我4千多。你呢?”宋明回问。

“我8千多。中学高级教师退的。”

宋明的脸红了。

“你可能会认为我很俗,一见面就问钱。我承认你有才,而且不是一般的有才。可是有用吗?我当老师也是没日没夜的工作。方遒心甘情愿地支撑起了家庭的全部,无微不至地关怀我。你能做到吗?假如我俩结合一定是个灾难。”

宋明低下头,额头冒汗了。

“你没完没了地写那些小说,去和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打嘴仗。为什么呢?你是觉得他没有你的才气却名声很大,对吗?说到底还是一个酸字作怪。不是吗?”

“不是。我看不下去他欺世盗名,误导青年。我要让他知道高手在民间。”

“嗨~~还是那么幼稚。难得你古稀之年童心尚在啊。”素兰不无嘲讽地笑了,“其实你骨子里还是精英思想作祟。你骨子里的自命不凡害了你一辈子。高手确实在民间,但不是你。真正的高手是深藏不露的。你这么张扬,这么高调,还算什么高手哦。我看你的书还是白读了。”

门外传来了宋老太的喊声“宋明!老头子啊——你在哪呢——”

“是喊你吗?快出去看看。”素兰问。

宋老头赶紧出了院门。

老太婆见到了宋老头,又是拧又是打的:“你死哪去了?我一看下大雨就赶紧给你送伞来了。嗓子都喊破了也找不到你。范家店不就这么大嘛,我不相信你能土遁了。”

“这是嫂子吧。嫂子好!”

老太婆愣住了,上下打量着素兰,半晌才说:“你叫我嫂子?你谁啊?”

“我是宋明的老同学。”

“老同学?”老太婆的目光中透出了敌意。一把拽住了宋明的胳膊:“给我死回去!到家再跟你算账!”

尾声

宋老太哭着骂着捶着:“你背着我去和狐狸精幽会!我要不去送伞还被蒙在鼓里呢。你这没良心的东西!”

老丁头一边拉一边劝:“她就是我们的老同学。宋明只是偶然遇到而已。赶明儿我还要专门去看她呢。”

老太婆眼睛瞪得像铜铃,恨不得一口把老丁头给吃了:“你给我滚开!你们俩没一个好东西。好多鬼点子都是你想出来的,真当我不知道是吧?”

宋老头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声不吭,脑海却浮现出一首诗来:

欲借湖光梳碧发,

蜻蜓掠影舞参差。

小花爱把珠当泪,

浅草惟怜柳叶眉。

两小无猜情义重,

青梅竹马恨无期。

今生只可逢于梦,

来世相依连理枝。

他一边念着诗,魂魄却悄然地飘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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