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姓取名字女孩(魏姓女孩子名字)

皇帝的白月光贵妃死了,哦没错,我干的。

你要问我是谁?当今太后咯。

(一)

你要问我为什么,其实也很简单。

我熬死先帝,好不容易当上太后。太后有了,没皇帝啊!

先帝那个狗男人,从我嫁给他的第一日,我就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惜,他但凡硬气一点不娶我,也轮不到他来做皇帝。

我母亲是开国长公主,深受其父兄喜爱。一生荣宠,作为她的女儿,我自出生就是这深宫里最耀眼的明珠。我背后,是坚不可摧的皇权和我父亲魏国公手上的兵符。

可惜,我的第一次婚姻并不如意,最耀眼的明珠被送往草原,我是安抚草原的那颗重要的棋子。这也没有什么。我吃的是百姓的粮,就该在这时候发挥一件礼物的作用。

老可汗死后,我又成为新可汗的王后。待到中原的铁骑踏平草原,我被重新迎回内廷。我的舅舅为了补偿我,承诺我一定会是大燕下一任天子的皇后。

这很好,我的父亲母亲都很高兴。于是我成了裴泫的妻子。舅舅薨后,我便成为这后宫新一任的女主人。

裴泫爱不爱我我根本不在意。恨也好,怨也罢,他敢拿我怎么样呢?不过是不肯给我一个孩子。

所以他死了之后我还蛮苦恼,我上哪儿找个儿子呢?挑来挑去,我选了宗亲里一个闲散王爷的庶子。

我扶持他上位,他却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想杀了我,把皇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可惜,一朝事败,我不愿废了他,却给了他一个小小的警告。

他喜爱的那位贵妃,我命内侍送去三尺白绫。听见他困兽般的哀嚎,我漫不尽心弹了弹指甲。

你说,深宫里竟然有情?这样的人不应该死吗?

(二)

冬至那日,我在承明殿见了几个嫂子,她们也如我所愿的带来一堆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我选了最不聪明的那个,替她与皇帝赐婚。魏家想要长长久久的富贵荣华,中宫之位,必须牢牢握在我手中。

次年春,皇帝大婚,我盛装出席,替一对新人添了喜头。

那是一对玉镯,出自亡故的贵妃。

皇帝死死盯着我,眼里泛出血色和悲意。

恍如故人。

我呆了一瞬,随即勾出一抹微笑,“好孩子,大婚的日子,要高兴。”

转身离去时,迤逦的裙摆铺满白玉砖。

我听见周遭祝词不断,恰似当年我被送去和亲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吵闹,我被一层一层的装扮,艳丽的宝石和华贵的东珠镶嵌在我发间。所有人都对我说着恭喜,所有人面上都一派喜气洋洋。

我的娘亲夸我眉眼端庄,姿仪动人,有皇室贵女的风范。我的父兄同朝中大员们畅饮席酒,酩酊大醉。

坐上马车远离京都之际,我回头看万家灯火通明。

万籁俱寂,唯我孤身一人。

(三)

第二日新立的皇后,也就是我那不太聪明的侄女来给我请安。外头春寒未褪,我命她跪在承明殿门口,半晌不召见。

我需要一个听话的皇后,永远对我存着敬畏和惧怕,她是否美丽是否端庄都没关系。绝对的权势之下,所有人都会为我魏家女俯首称臣。

但是我没想到的是,这姑娘是个不聪明的没错,也还是个缺心眼的。

我命她进来时她老老实实行了礼,然后一脸兴奋的问,“娘娘,可以开饭了吗?”

这顿早膳吃的我很是心塞。

我习惯了笑里藏刀,谈笑间句句机锋。

但我我从来没遇到过像魏妤这样能吃还缺心眼儿不看人脸色的姑娘。她走之前还不忘塞两块芙蓉糕在嘴里,傻乎乎的问我,“娘娘,明儿还能再来吗?”

我阴沉着脸让容妪送她出去,坐在榻上疲累的扶住额头。

容妪递上一杯清茶,恭敬的立在一旁,“娘娘,皇后还是个孩子,您别同她计较。”

“孩子?”

“十一娘在她这个年纪,已经晓得如何使绊子算计于我。”

“她太蠢,一丝心计也无,”我抿了一口茶,略略皱眉,示意容妪重沏一杯。“昨夜宫人来报,皇帝怒而摔门,她倒是安安稳稳睡了一觉,这一大早还晓得同我讨吃食。”

“我那嫂子不舍得亲生女儿来做我的棋子,刻意带了魏妤来拜见我,她倒是精明。”

我垂着眼帘,缓缓转动手中佛珠。

“娘娘,接下来怎么办?”容妪低低开口。

“魏氏女必须有孕,是否皇室血脉并不重要。”

“另,宣沈相来见我。”

(四)

沈相来时,我正修剪一盆魏紫

其余剪残的花朵被我随手丢在地上,宫人轻手轻脚的捡起,屏着呼吸生怕弄出声响。

整个承明殿安静到只剩我衣袖拂过桌面时的沙沙声。

“娘娘,沈相已经候在殿外了”容妪俯身轻轻开口。

“宣”

我丢下手里的剪子,细细打量这盆修剪好的牡丹。

“老臣见过娘娘,娘娘金安。”沈笠拱手一拜。我抬手示意他起身。

“沈相看我这盆牡丹,修剪的如何?”

沈笠抬头仔细看了一会儿,复又低头开口道:“魏紫本是当世稀品,娘娘这盆双生并蒂更是罕见,然而,”他看着宫人手中那朵残花,沉沉道,“您却将其剪成一枝独秀,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我抚掌而笑,转身看着这位历经三朝而不倒的老臣。

“开在枝头的花,一朵便够了”

“沈相,你是聪明人,我爱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

“魏国公手里的兵权捏的太久,他已然忘了自己作为一个臣子的身份。”

我缓缓开口,清楚的看见沈笠眼中的讶然,“娘娘,那是您的父亲。”

“如若魏家不能与我同心,换一个听话的也无不可。”我复又取过小剪,剪下一枝不听话的枝丫。

此时殿内安静到落针可闻,窗外天色近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土腥味儿。

大雨将至。

“如此,臣明白了”

良久,沈笠恭敬跪在我面前,拱手说道。

(五)

次日,沈相为首的一众老臣于朝堂上齐齐跪下,言魏世子身为皇后之父,竟贪赃枉法。于去岁冬,被遣往江南赈灾之际昧下白银万两,愿陛下杀之以平百姓之怒。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我爹面上不露分毫,衣袖却被攥得发皱。他斜觑一眼背后的官员,狠厉的令人心惊。

那官员手持笏板,出列跪下,高声说道:“魏家满门忠烈,于江山社稷有大功劳,更惶提魏世子一片赤诚,忠于陛下之心天地可鉴”

又看了一眼沈笠,“沈相,魏家人马革裹尸之际,可不见你同今日这般咄咄逼人。”

“陛下!此事或有蹊跷,您不能寒了忠烈拳拳报国之心啊!”

朝堂之争一触即发。

皇帝同样讶然,却不动声色,拱手问帘后的我。“母后,此乃魏家事,儿不敢做主,愿母后言明,儿应该怎样做?”

我用宽袖掩住唇角的那丝讽笑,看着眼前这单薄却野心勃勃的少年,心想你终于学聪明了,不敢明着与我对着干,倒是开始学着言语上同我打机锋。

我沉痛开口:“哀家虽为魏氏女,却也不能擅自做主,此乃天下事,朝堂也非魏家一人堂。”

“便先将魏世子收监,容大理寺严查,必将给陛下与大燕一个交代。”

“魏世子之职,便由兵部秦宋暂代。如此,陛下与前朝皆可安心了。”

我朝皇帝隐晦一笑,面露讥讽。皇帝冷着脸,不甘不愿的点头称“善”。台下诸公跪伏,我爹终于抬头,沉沉撇了我一眼。

我心中畅快:父亲啊父亲,曾几何时,你率兵踏过博客多汗,令我心碎欲绝之际,可曾想过也会有向我低头的那天?

(六)

我回到寝宫时,随手解下披风往后一扔。容妪接住披风,弓着腰小心翼翼的说道:“娘娘,皇后来了。”我往榻上一坐,任凭宫人卸下发间钗环。

复又按住眉头,不耐烦的问:“她来做什么?”

“据说是来同您请安,我瞧着倒是坐在那儿往膳房的方向看了好几眼。”容妪无奈一笑,我气得不打一处来。

今日魏妤不请自来,乖巧的坐在圆椅上眼巴巴觑着我,也不敢开口,倒是一口一口小啜着宫人呈上的杏仁露

我歪靠在塌上,面无表情的开口:“魏妤,我听闻皇帝这几日都不曾去过你宫里,你这皇后做的当真清闲。”

“大娘娘,这也不怪我啊。陛下他比我家里的大黄狗还喜怒无常,那脸色跟山水画儿一样,一会儿浓一会儿淡的。”她看我脸色越发不好,说的越发小声,“我还是送,送了东西过去的。”

“你是送了,你送了碗辣汤过去。”我气的把茶盏狠狠一放,“阖宫上下谁不知道,皇帝吃辣必会起疹。你这是存心给哀家添堵?”

“大娘娘别气了,别气了。气坏了就吃不下饭了。”她眼巴巴看着我,一双圆溜溜的杏眼透出讨好的意味。

她走过来蹲下轻轻晃着我的衣袖,“娘娘,妤儿发誓,一定好好待陛下,再不说他是狗了,也不送辣汤给他。”又抿了抿唇,那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显得越发乖巧。

“所以咱快开饭吧!我都闻见辣子鸡的香味儿了!”

我看着她挤眉弄眼的搞怪样子,脸上再维持不住冷漠,便以手掩笑,手指点向她额头微微用力,她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茫然抬头看我。

“容妪,摆饭吧。”我笑着开口。

(七)

我命内官送魏妤离开,抬眼望向窗外而不语。外面正是春光明媚,一派向荣之际,或有几枝斜开的红叶石楠娇媚的探出枝桠,轻倚在窗旁。

容妪燃好檀香,替我披上披风。低声开口:“娘娘,皇后实在天真不谙世事,她那嫡母也从未教过她权谋之术。”

“先头您提过的那句,还算数吗?是否真要令其有孕?”

我默然不语,手指拂过耳边鬓发。

“容妪,我老了,不想再等下去。近来我时常梦见阿日善,他带我去骑马,草原上的毡包一个接一个从我眼前飞过。”

“但醒来的空虚令我更加绝望。”

“命人盯住皇帝,幸过的女子需赐下汤药,若有不从者,杀之。”

“五月之前,若皇后仍不能有孕,便送个小厮进她宫里吧。”我森然开口,无数波涛汹涌的情绪被我掩在眼底。

佛珠缓缓转动,我低头呐呐一句:“我佛慈悲。”

殿外黄门来报,魏国公求见。

我看向那倚在窗边的红叶石楠,低笑一声,随手扯下一朵,狠狠捏碎,鲜红的颜色染了满手,当真美极。

(八)

我命容妪取来我的翟服

中单、蔽膝、大带、副带,宫人服侍我一层一层穿好,配十二龙九凤冠。

容妪躬身上前替我上妆。

珍珠点靥,珠钗云鬓。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华服盛妆之下,却是藏了一个行将就木的魂灵。

我坐在榻上,而我父亲跪在我面前。恍然之间,只觉讽刺至极。

接过容妪递来的茶,我缓缓开口问道:“国公此来何意?”

他抬头漠然看向我,“娘娘,您如今独揽大权,却也该知道,一笔写不出两个魏字。”

“您不要忘了,自己受过的来自母族的荫庇。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您从小就会的道理,现如今便不用臣来教了吧?”

就算佝偻着背跪在那里,他还是那个我记忆中那个严苛深沉的一家之主的模样。

但如今,我已不是孩童了。

“魏国公,你总是这样看不清局势。”

“魏家尾大不掉,国公你又不肯交出兵权。于哀家而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我略微倾身,眉目冷然。

他怒目而视,高声道:“娘娘,你受魏家教养长大,食珍馐,佩华饰。更不提如今的权势地位都是魏家一路扶持而来。”

“你绝情至此,莫非真要你兄长的命不成?”

他苍苍白发,言辞间句句激昂。试图用魏家人最不屑的亲族之情打动于我。我合上双眼,将茶盏往地上狠狠砸去,放声大笑。

良久,我睁开双眼,以手抚过满头华翠。阴冷开口道:

“父亲啊父亲,难道你忘了,当年博客多汗的使臣前来求娶,该接谕旨前往和亲的人,并非是我。”

“皇舅舅定下的人选,本是背后母族不盛的嘉禾公主。”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母亲深谙此理,不愿子孙后代自她之后与皇室淡了亲缘。而家中最宜同皇室攀亲之人,唯我和兄长。”

“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母亲甚至没有过多犹豫,便弃了我,替兄长求娶了皇后嫡女嘉庆长公主。”

我踏过满地瓷片,一步一步朝他逼近,神色越发冷然。

“我的身份便变得尴尬,作为魏氏家主同大长公主嫡出的女儿,若嫁于朝中官员,皇舅舅心中难免不安,担忧臣子勾结;抑或嫁于贩夫走卒,然士庶不通婚,若下嫁庶民,我便是天下人眼中魏氏的笑柄”

“而此刻,博客多汗的求亲恰到好处,我的远嫁是您和皇舅舅博弈的结果。您于此事中获利良多,毕竟,那本该在荆州大捷后上交的兵符,到如今都还在府里好好放着。”

“然而讽刺的是,嘉庆公主体弱,未能诞下孩儿便溘然长逝。而博客多汗一役后,我的归来才让您看到重新进入权力漩涡的希望。”

“所以啊,是您弃了我。如今怎么还要怪我绝情至此?”

我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轻拭眼角因大笑而泛出的泪光。尔后附身在他耳边轻声低语:

“魏国公,你欠我的,远不止这些。我会一样一样,慢慢同你算。”

(九)

他颓然瘫坐在地上,从来笔直的脊背在此刻坍塌。我见他颤颤巍巍的取出一方帕子想要拭汗,手却颤抖的厉害。那帕子落在地上,他却怎么也捡不起来。

他是真的老了,枭雄迟暮,垂垂老矣。

窗外雷声阵阵,天色浑浊的令人心惊,偶有几道闪电划过,却衬的夜色越发深沉。

他终于放弃捡起帕子,抬头用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我,忽然桀桀笑道:

“魏令孚,你心里,还在念着那个蛮子吧?”

我替他捡起那方丝帕,叠好放进他的衣袖。又替他理好杂乱的鬓发。浅浅笑道:“难为父亲还记得阿日善,这是他的荣幸。”

温柔泛在眼里,底下是彻骨的寒意。

“您杀了他,此后我夜夜垂泪,独坐到天明。那时我便日夜都在想,你们怎么还不死去。”

“权利当真是个好东西,怪不得您卖女求荣也要死死攥在手心。”

“从今往后,您便好好看着,您所钟爱的魏家将如何亡于我掌心”

(十)

庆元十三年,博客多汗的使臣跪伏于大燕天子的脚下,替可汗求娶一位贵主

次年春,天子册魏氏嫡女为宁阳公主。赐布帛千匹,邑千户。

同年四月,我坐上前往博客多汗的马车。今上命中郎将秦宋一路护卫。

马车上,容妪捧来铜镜,替我整理仪容。

秦宋策马跟随,隔着一道车帘轻声问道:“贵主,还有两个时辰便到驿站了,您若是饿了,末将为您打些野味可好?”

“不劳中郎将费心。” 我开口拒绝。

“那您要不要看看外头,这夜色中缀满星子,是中原不曾有过的景色。”

我掀开帘子望向秦宋,“中郎将,你真聒噪。本宫喜静,你还是安静些的好。”

他垂下眼,有些羞赧的低头,喏喏称是。

两个时辰后,车队终于抵达驿站。

窗外风声摇响驼铃,屋内烛光影影绰绰。我坐在榻上读着《后汉书》,容妪替我换了一盏更明亮的四角灯。她放下灯后,俯身说道:“贵主,中郎将前来拜见。”

我翻过书页,漫不经心的说道:“请他进来吧。”

秦宋跪在我面前,捧着一份芙蓉糕。“贵主,臣策马去了前头的城镇买的,您要不要尝尝味道如何?”

我轻靠在背后软枕上,合上书静静看向他。

“秦宋,你是否心悦于我?”

他愣在那里,面色涨红。

“臣…臣…只是想着一路上您…您没怎么用饭”

他慌乱的解释,越发语无伦次。而后抬起头来看我,慢慢从羞赧中缓过神。

“我心悦于您。”他开口坚定的说道。

“博客多汗的可汗年近五十,且残暴不仁,嗜杀如命。您不能去,您会死的。”

“贵主,跟我走吧。我愿以性命发誓,护您一生周全。”

他以拳抵胸,沉沉发誓。周身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那锋利的眉眼满含炙热。

我看了他很久,终于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

“秦宋,”我站起身,“你十三岁那年于校场崭露锋芒,十五岁便做了中监军。此后数年随我父亲上阵杀敌,擢升中郎将。年少有为至此。”

“除开你那大好前程不谈,这么多年你拼命挣这份军功,多半都是为了家中寡母。”

“你可曾想过,你将我带走,你的母亲怎么办?她瞎了眼,还日日拄杖守在府门口等你归家。”

秦宋的脸逐渐苍白,面含愧色。我看着眼前这位少年将军眉目间满是挣扎,唇角死死抿着,那抵在胸口的手也微微垂下。

“将军,” 我笑着扶他起身,“我这一生好似什么都有了,但又似乎什么都没得到。”

“倘若有一天你听闻我的死讯,便有劳你走一趟,将我带回故里。”

(十一)

车队停在巴彦淖尔,博客多汗派人前来接应。我随宫人向使臣走去,而秦宋牵着马跟在我身后。

人群纷纷跪下,只有一人稳稳站着。他身后有万里霞光,我眯眼看去。

那是一个眉眼深邃,身形十分高大的男子。他穿着一件肥大宽袖的袍子,腰间用一根绛红的带子束着,那上头挂了把黑金小刀。

一位侍女起身朝我行礼,开口说道:“贵主,这是四王子阿日善,受王的旨意前来接您。”

阿日善手上把玩着那把小刀,漫不经心抬眼向我看来。他面上带着打量的意味,随即嗤笑一声:“中原的女人,瘦的还不如我们这里挤奶的老妇”

“大燕来的公主,你可有的罪受了。”

不等我开口,他跨上一匹赤云马,扬手示意车队跟上。

秦宋气的抽出佩刀,被我拦下。

“贵主,这蛮子胆敢侮辱于您!”秦宋抬手示意背后将士亮出刀剑。

“退下” 我呵斥道。

秦宋不甘心的收回佩刀,下颌绷的极紧。

阿日善回头看向秦宋,意味不明的讽笑一声,冷冷开口道:“公主,你既做了我父王的大妃,便不该再同旁人有牵扯。不贞的女人会被投进大火,这是博客多汗的规矩。”

随即扬鞭,策马向西而去。

我转身坐进马车,抬手示意秦宋他该返程离去了。

秦宋红着一双眼,青筋暴起。他跪于我面前,递上一把匕首。

“臣无能,不能再随侍贵主左右。这把浮光匕是臣的父亲赠与臣的,如今臣将它奉与贵主。”

“愿它护佑您平安”

(十二)

外头燃起篝火,女人们扬起纷飞的裙摆,男人们唱起潮尔道,以胡笳伴奏,为他们的王庆贺大婚之喜。

我端坐于王帐中,低头凝思。我想起刚刚见过的那位王,年逾五十,眼皮半耷,看上去十分虚弱。但那气势阴鸷,宴会间轻描淡写的处死了一位侍女,而周围的臣子不见半分诧异。

这令我心惊。

我暗想,绝不能沦落到那样的下场。

就算我于博客多汗最多只算一件装饰的器物,甚至没有半分根基可言,但也绝不能沦为玩物,任人践踏。

魏家人是天生的谋士,更何况我身上还流着皇家的血。我于心中闪过无数计策,心中稍定。

“大王至,芜利吉泰!”侍者高声道。

一只瘦干的手掀开帐子,露出一双阴沉的双眼。巴图负手而立,像是打量一件货物一样盯了我很久。

随后慢慢踱到我面前,“大燕送来的公主,皮相当真不错。”

他弯腰凑到我面前,我甚至能闻到他口中长年饮酒食肉的恶臭。“听闻中原讲究灵肉结合,那滋味据说美妙至极。公主,我会好好在床上疼你,但现在,”

他桀桀笑道:“脱给我看。”

我周身仿佛浸进一潭寒水,那些权谋计策浑都忘了。他这样的人,没有什么能令他回心转意。

他见我面色苍白,便用干枯的手指抚弄我的头顶,笑的越发可怖。

“你不愿脱,我帮你如何?”

他将我推到在地,狠狠撕开喜服。我拼命挣扎,他扬起手扇了我一巴掌,抓起我的头发重重往地上砸去。

我的眼泪在这一夜仿佛都要流干,惶恐无助中,我摸到那把匕首。

我慌乱中朝他刺去。

(十三)

我刺伤了他,他因疼痛愣了一瞬,随即狠狠掐住我的脖子。

“贱人,你找死。”他惊怒交加,手上越发用力。

我无力的试图掰开他的手,但胸腔里的空气越来越少。在我即将窒息而亡的前一刻,他松开了我的脖子,我因空气的重新涌入而跪在地上剧烈的咳嗽。

“我不会杀你,但你也绝不会好过。”巴图走之前,阴沉沉的说道。

容妪近乎绝望的跪在我面前,颤抖的替我披上一件衣服。

“他…他怎敢如此对您?”

我抱住膝头,将脸埋进双腿间。被巴图扯乱的长发垂在耳边,地上还有破碎的喜服。

我死死咬住一只手,哭的悄无声息。

我是大燕最耀眼的明珠,我的母亲是大长公主,父亲是手握十万大军的魏家家主。

我也曾娇艳明媚的盛放在枝头,如今却被人摘下,狠狠踩进泥土里。

然而这一切并未结束,恰恰相反,巴图的愤而离去明晃晃的告诉整个博客多汗,这位大燕来的大妃并不得王上喜爱。

巴图下令,将我禁足在一个偏远的毡包中。

当夜我被拖着带到那处毡包,侍女狠狠推我进去,只留了容妪陪我。

我趴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眼前一阵一阵的眩晕。巴图虽老了,但手上力气大的可怕,那额头上还未干涸的鲜血汩汩的顺着脸颊落下。这大概是我此生最为狼狈的时候了,我心里自嘲一笑。

恍然间,我想起今早遇见的那位王子,他说的对,我实在太过弱小以致毫无招架之力。

容妪心疼的用丝帕捂住我受伤的额头,轻轻将我揽在怀里安慰我:“孚儿不疼了,阿嬷给你呼呼就不疼了。”

就好似小时候那样,我被母亲责罚,哭哭啼啼喊她阿嬷,钻进她怀里撒娇,她也是这样轻柔的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念着我的小名。

毡包外面寒风呼啸,我浑身颤抖的缩在容妪怀里,哭的不能自抑,泪眼朦胧中,我恍惚的想,“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呢?”

(十四)

巴图的后妃们不爱耍心计,她们更喜欢将厌恶明明白白摆在脸上。

譬如此刻,雅其朵命侍女捂住我的嘴,将我绑到一处荒原,她骑在马上,笑盈盈的看向我:“公主,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巴图那老头子被我迷的团团转,马上就要立我为大妃了。”

“待他死后,我便能成为阿日善的女人。”

她俯身下马,恶狠狠的捏住我的下巴,姣好的面容上是不加掩饰的杀意。

“所以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抢我的位子。”

我被风沙迷住眼,心底却一片清明。

在来的路上我便知道,博客多汗下一任的王必将是四王子阿日善。他同他父亲年轻时一样骁勇善战,但不同的是,他还极擅谋略。不然大燕这些年也不会将边境一缩再缩,甚至还赔了几座城池和无数奇珍异宝。

而雅其朵说的,则是博客多汗的规矩,旧王死后,他的大妃将成为新王的战利品。

雅其朵的脸上带着疯狂而扭曲的笑意,接过侍女递给她的弓箭,那箭头精准无误的对准我,于静谧中泛出凛冽的寒意。

我不愿挣扎,安静的站着。我知道,没有人会来救我,被关起来这几日,我于深夜垂泪写信去往大燕,求父亲能派些府兵过来护我。字字恳切,字字锥心。

然那信仿佛沉于大海,杳无音讯。那一刻我便知道,我被我的生身父亲放弃了。

我看着眼前的雅其朵,心下十分平静。若说还有什么遗憾,大抵是还没来得及同我那老迈的阿嬷道声再见。

若是知晓我死了,她定会难受很久吧。

那箭羽冲我呼啸而来,却突然被另一支箭打落。

我朝那方看去,阿日善正挽弓射出第二支箭。正中雅其朵胸口,她无力的倒下,失神的双眼仍凝视阿日善的身影。

“还不走?”阿日善策马行至我身旁,居高临下的开口。

“你…你杀了雅其朵?”我震惊于他竟杀了自己父亲的女人,名义上的庶母。

但没等到他的回答,我便眼前一黑,重重栽下。失去意识之际,我恍惚感到阿日善走过来,一把捞起我丢在赤云马上。嘴里毫不客气的说道,“真娇气。”

(十五)

“娘娘?您做梦了吗?”容妪将我扶起来,替我围上一件披风,又招呼几个宫人点上纱灯。

我虚浮的露出一个微笑,轻声说,“我梦见了阿日善,梦见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

“他那时十分不喜欢我,还嫌我娇气。”

“可是王上还是救了您,足以见他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容妪也笑了,温柔的替我拢了拢睡乱的发丝。

“娘娘,方才宫人来报,说皇后来了,现下正在在外头看池里的鱼呢。” 容妪轻声说道。而后朝外面使了个眼色,宫人便捧着衣物躬身上前。

我懒洋洋的靠坐在贵妃椅上,任由宫人替我挽发插簪,一手慢慢转动佛珠,笑道:“鱼?容妪,你不会以为她只是在看鱼儿玩耍吧?”

“命宫人去把她给我带过来,再晚些我那池子鱼便要遭殃了。”

“是,娘娘。”容妪也笑起来。

“大娘娘!您吃过水煮鱼吗?”魏妤一路小跑着过来,一袭水粉色的宫装在和风中翻飞,宫人满头大汗追在她后头,让她跑慢些。

那凤钗挂在她松散的发髻上,她的脸跑的红扑扑的。跑到我跟前时急匆匆行了个福礼,便着急忙慌的道:“娘娘!您池子的鱼白了肚皮,妤儿瞧着是不行了!好在妤儿聪明,喊了小厨房捞它上来,今儿午膳就吃水煮鱼!”

说罢便眼巴巴瞅着我,一副求夸奖的样子。

我同容妪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里看出笑意。

“过来,你看你发髻松成什么样?哪里有点皇后的样子?”我招手让她过来,她便颠颠儿走到我跟前蹲下,歪头笑着看我。

“小姑娘少吃些辣子,等老了有你好受的!”我接过容妪递来的玉梳,替她整理落下的发丝,又示意宫人呈上一朵姚黄簪在她发间。

那姚黄倒是极衬她这身水粉。

“娘娘明明你也爱吃辣啊!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不满的嘟囔,手指下意识的扯住我的衣袖。

“容妪,同小厨房吩咐一声,不煮鱼了。”我放下玉梳,淡淡开口道。

“!!!”

(十六)

大雪下了几日,将那屋檐堆白,悬在下头的宫铃在纷飞的大雪中安静的摇晃。

我越发懒得动弹,魏妤更是为了贪我那上好的银丝炭,日日待在我的寝宫玩耍。我嫌她在我跟前碍眼,便吩咐她去办个蹴鞠赛。

她兴奋的不得了,立马便拉着容妪朝外头走去,嘴里还喊道大娘娘我同你借一会儿容姨姨。

宫人想去拉住她,被我一道眼神便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动弹。她倒毫无察觉,被容妪套上披风后便同她高高兴兴的离去。

“跪下”

待她走后,我漫不经心的开口道。那宫人颤抖的跪在地上求我原谅。

“你们需得时刻谨记一件事,那便是这宫里头,皇帝的喜爱与否并不重要。哀家的喜恶才是保你们命的免死牌。”

“拉下去,赐死吧。”我捻起一颗佛珠,怜悯的说道。

魏妤不眠不休几日,总算立下个章程,将蹴鞠赛定在三日之后的围场之上。

三日后,我带着她到了围场,倒是碰见个许久不见的人。

“见过母后。” 裴彦朝我行了一礼,便一挥衣袍坐在一旁不再言语。我低头拿起茶杯,遮住嘴角一丝讽笑。

“大娘娘!您看我这身行头怎么样?俊不俊朗?”

魏妤人还未到,声音便远远的从一旁传来。我朝她看去,她今日将一头长发梳做马尾,额间戴了黑金的护额,穿着一袭劲装,倒好似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

“尚可。” 我微笑道。

她便装模做样的行了男子的福礼,接过宫人递来的马鞭兴高采烈的朝围场跑去。

“容妪,让人盯着些,别让不长眼的东西吓着了她。”我淡淡吩咐一声,似有似无的看了一眼裴彦。

魏妤在场上策马扬鞭,每每进球便得意的往我这边看一眼,身下大宛马飞驰,骑术倒是十分精湛。

半晌过后,场上输赢便见分晓,魏妤赢了头奖,便来我这里邀功。我笑着替她拭去额上薄汗,听她小鸟一样在我耳边叽叽喳喳。

我装作不耐烦的样子,她便不高兴的撇嘴,无精打采跟着内侍换衣裳去了。

待她走了,容妪方才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娘娘,方才奴去看了眼,那马蹄本被安了一根银针,但还未待奴找人取下,便不知被何人处理了。”说罢便隐晦的朝裴彦看了一眼。

我摆手令其退下,低头沉思而不语。

(十七)

这日的朝堂之上,御史台上谏言陛下近来无意后宫,以致至今未有嗣,恐有社稷不稳之嫌。

闻言,我自珠帘后略一皱眉,却并不言语。

皇帝脸色沉沉,只说容后再议。

朝会结束,我靠坐在凤辇之上,漫不经心的打量手上镂金护甲,容妪跟在一旁低声问道:“娘娘,我们并未吩咐过御史台,这…”

“急什么?容妪,你就是沉不住气。”

“或许过一会儿,我那工于心计的娘,便要来访承明殿了。”我轻轻笑开,眼中阴寒一片。

不出我所料,不过一会儿功夫,黄门来报,大长公主至。

殿外雪压松枝,簌簌而落,有飞琼之色。

我凝神望向面前这位华袍加身,姿仪动人的妇人。她将双眉勾成远山黛,妆容也正是京都近来时兴的酒晕妆,唇色只中间一抹红,不笑时便有不怒自威之感。

还记得名士谢盛允曾言这位长公主,盖天钟秀于是,不限于遐裔也。

她端坐于圆凳之上,风姿绰约,既有皇族的傲然,亦有臣妇的谦卑。自她身侧,还立了两个人。

我神色不明的淡淡开口道:“母亲来便来了,这样大冷的天儿,怎么还把嫂子同苑儿一起带来了?”

她轻啜一口清茶,闻言笑道:“娘娘不知,苑儿想妹妹了,便央了你嫂子进宫,好同妤儿叙话。”

“八竿子打不着的姐妹之情,难为母亲胡扯出这么个理由。”我轻嗤一声,冷眼瞧着面前那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瞬间红了眼眶。

“娘娘,你兄长已被革职,来日或要流放千里,生死不明,”她仍端庄的笑着,哪怕心中深恨至极,“而你父亲,早早便将军权上交,更是称了你的心意,由你的心腹秦宋暂代。”

“魏家做到这份上,娘娘,您也该稍微漏些怜悯,不至于令其毫无盼头可言吧?”

“你嫂子之前犯了浑,竟送了魏妤进宫,可须知这后宫前朝息息相关,魏妤不得陛下喜爱,甚至迟迟不能有孕。既然魏妤不可,那苑儿自当效力。”她缓缓抬眼看向我,脸上是与我同出一辙的漠然。

我沉默不语,殿中气氛瞬间凝滞。

良久,方才开口道:“善”

(十八)

魏苑进宫被册为美人的那一日,裴彦持剑闯入魏妤的寝宫,怒斥道:“魏妤!你当真令我厌恶至极,是否这宫里的女子都得姓魏,才能称你魏家的心意?”

彼时魏妤正啃一只水晶肘子,嘴上还不停歇同御厨交流,这肘子是否能以辣卤入味。

故而皇帝闯进来之时,她还凶巴巴的吼了一句,

“你作甚啊你!吓得我肘子都要掉了!”

裴彦被她呵斥的愣在原地,魏妤见他傻不愣登的站在那里,便用油乎乎的爪子去扯他的衣袖:“行了行了,至于么你?亏你还是皇帝呢,这样小气。”

“来,吃个肘子吧,一个不行就来俩。”

然后裴彦真被她拉到桌前,一起啃肘子。

我听闻这事已是第二日,容妪同我说时笑得不可开支,我无可奈何的扶额长叹,这魏家的人精里难得有魏妤这么个缺心眼的。

自贵妃死后,这是皇帝第一次留宿后宫,宫人们皆喜气洋洋,唯有一人忿忿不平。

承明殿中,

“大娘娘,皇后便这般不容苑儿吗?非得在这进宫的头一日便让宫里人看苑儿的笑话。”魏苑跪在我面前,哭的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我与她同为魏家人,本该同气连枝,她却这般折辱苑儿,大娘娘,您要替苑儿做主啊!”她抽抽搭搭的哭着,我嫌她吵闹,敷衍了几句便让容妪送她回去。

午后,我正坐于榻上小憩,魏妤躲在屏风后面探头探脑,扭扭捏捏的不敢进来。

“躲什么?你那胖了十斤有余的身子,一扇屏风可遮不住。”我闭着眼,手中佛珠缓缓转动。

殿内的熏笼燃起檀香阵阵,暖气扑面而来,竟如春日般和煦。

她本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听我说完便气鼓鼓的走进来,一屁股坐在圆凳上,不高兴的说:“哪里胖啦!妤儿没胖!”

我抬眼淡淡朝她看去,她便乖乖闭上嘴不敢言语。

“你可是能耐了啊,魏苑进宫,你便给她下这么个绊子,真当我老了便不懂宫里头这些弯弯绕绕?”

她急急忙忙起身跑到我面前,乖巧的开口:“大娘娘哪里老了?明明风华正茂,说是妤儿姐姐都有人信的!”

我闻言瞪了她一眼,她才委委屈屈的低头,将脸埋在我的膝头,闷闷说道:“谁叫她在家里总欺负我,我阿娘去得早,她自小就看我不顺眼。”

我摸着她的发髻,温声开口道:“那你便任由她欺负?魏妤,你这样笨啊?”

“怎么可能!我也悄悄给她使绊子,放些小老鼠吓她,可是回回她往阿爹怀里一哭,阿爹便不分青红皂白的罚我去祠堂跪半宿。”

我感觉膝头有些湿润,便听她带着哭腔低声继续说道:“不就是仗着阿爹喜欢她吗?这也没什么,我也不稀罕!”

容妪递来一方帕子,我把怀里的小姑娘拉起来,替她拭泪,嘴里却毫不客气的教训道:

“蠢!”

“我若是你,自当用计令她失了父亲宠爱,后徐徐图之,坏她名声抑或毁其亲事,无论哪样,也总比放老鼠这样幼稚的手段来的好。”

她目瞪口呆的看着我,面上茫然极了。我掩嘴轻笑,她才缓过神来,乖巧的依偎在我肩膀,轻声说道:“可如今妤儿不必再暗地里给她使绊子了,我背后有您呢!”

“您总说我笨,妤儿觉得不对。”她笑的眉眼弯弯,一双圆圆的杏眼都眯起来。

“阿爹不喜欢我,那我也不喜欢他。可是大娘娘,我知道您疼我,所以才敢仗着您的喜欢,明目张胆的欺负魏苑。”

“妤儿还是很有狐假虎威的派头吧?”她兴奋的问道。

“狐假虎威这个词,也是这样用的?魏妤,你这书算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去给我抄十遍书,要是少一遍,今晚上就别吃饭了!”我推开她的头,愈发温柔的说道。

“???”

“不要啊啊啊啊啊!”

(十九)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但好在一场大雪过后,便有迎春悄然自宫墙的一角缓慢探出枝桠。

裴彦终究还是在开春后的某一日进了魏苑的宫中留宿,而派去的宫人呈来的起居录上,言床榻并未见红。此后几月内,他倒是按着祖训,每逢初一十五便进皇后宫中安置。

因着魏妤小女孩子家脸皮薄,我便不曾派人盯着她与皇帝,但这几月过去,她宫里还是没什么好消息传来。

我随手将佛珠搁在桌上,垂头思虑良久后,侧头吩咐宫人将魏妤带来。

她来时扶着腰,面上恹恹的,眼下还有些乌青。一走进内室便懒懒的靠坐在榻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你这是怎的了?”

接过容妪递来的茶,我斜觑她一眼,一边轻啜茶水,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

听我这样问,她便好似来了些精神,用指尖忿忿的敲了敲桌子,气呼呼的开口道,

“大娘娘,陛下他真是太过龙精虎猛!晚上要了好多次水,累死我了!”

“咳咳咳!”

我被她这直言直语呛得一阵咳嗽,只得用丝帕捂在唇上以免更加失态。

“魏妤!你这嘴真是要把我气死!”

她茫然的朝我看来,嘴里嘟囔道,“这也不怪我啊,那要水的是陛下又不是我。”

容妪在一旁捂住眼好似不忍直视,但还是用心良苦的同她说,“皇后娘娘,您同陛下的房中事不可当众提及。”

跪在一旁侍奉的宫人均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但她仍懵懵懂懂的,有些奇怪的问道,

“房中事?我们不曾在房中做事啊,陛下他倒是拉着我到宫外给树浇水去了。”

我终于止住了咳嗽,闻言,便抬头审视的看着她,沉声道,“你们出宫了?怎么出的?”

她支支吾吾半晌,才红着脸嗫嚅道,

“陛下把我扛在肩上,翻墙出去的。”

“他带我去了京郊的一处宅子,给一株梅树浇水,但因着水井离得远,我挑了好几趟呢!”

京郊的梅树…

魏妤走后,我一手撑在榻上,闭着眼缓缓转动佛珠。容妪走上前轻声道,

“娘娘,奴命人查过了,那处宅子是陛下的生母临死前栽下的,倒没什么特殊。”

“继续查,” 我仍阖着眼,手中佛珠转动的愈发快,“裴彦是只善于蛰伏的狼崽子,此事唯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暗中密谋了些什么,要么,便是他对魏妤动了心。”

(二十)

多年来同那些老狐狸的明争暗斗,令我不得不多加警惕,尤其是裴家人那好似刻在骨子里,善于谋划的心计,更是让我吃了不少亏。

故而,我耐心等待了四日,终于得到宫外秦宋传来的消息。

容妪将一盏明灯呈上,我随手将那信笺丢进灯里,任凭烛火将其悄然吞噬。

待那信笺烧到只余灰烬,容妪便命宫人将残灰收拾好。而后等到一群人乌泱泱的退下,她才斟酌着语气轻声问,

“娘娘,大人如何说?”

我撑着额头,一边用指尖细细感受那佛珠的纹路,一边望着窗外,掀唇讥讽道,

“他学聪明了,还晓得利用魏妤躲开我的耳目,在那处宅子接见了朝中那些斥我牝鸡司晨的保皇党。”

“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不值得一提。”

“而有几分意思的是,秦宋传来的信中提及,那些老臣欲令魏妤服下毒药,以此胁迫于我,但裴彦对此倒是不以为然。”

容妪犹豫一会儿,方才不确定的问道,

“陛下这是…对皇后娘娘起了些心思?”

我垂头低笑而不语,良久,才轻声说道,

“这谁说得清呢?”

“裴彦如何想,我倒是不怎么在意,如今魏苑进了宫,便不需要魏妤诞下皇子。只要他裴彦的第一个孩子出自魏苑的肚子,我还管他作甚?”

“只不过他若是胆敢存了利用魏妤的心,那么换个皇帝也不是不可。”

外头正直春寒料峭,叶尖都还凝了几滴将落不落的露珠,寒风吹过,便利落的将其卷入泥土中。

容妪起身将木窗合上,只余一丝缝隙,但那春日独有的寒意仍轻轻的在屋内旋绕。

在她还想将木窗彻底关严的时候,我摆手令其退下,毕竟,趁着这抹寒意醒神,便可好好想想,到底该拿谁来开刀,才好让那群老顽固别在再一个劲儿的同我作对。

第二日的朝堂倒是格外热闹,在那群酸儒想要跳出来指责我之前,沈相手下的几人便在出列叩首后,上谏言几位阁老沆瀣一气,私下勾结,企图动摇大燕的根基。

后又有几位官员出列弹劾某某尚书行为不端,或家中子弟何等纨绔,做了哪些偷鸡摸狗之事。

一片混乱下,今日的朝会倒是结束的极快,但我同裴彦均知这不过只是个开始。

此后半月,朝堂一片乌烟瘴气,我却老神在在的坐于帘后,嘲讽似的看着裴彦那张越发阴沉沉的脸。

(二十一)

和风回暖,鸟鸣渐起。温煦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将将盛放的丛花之上,带起花影重重,朦胧的映于宫帘。

寒食节刚刚过去,魏妤一从繁重的宫务中脱身,便蔫蔫儿的来我宫里寻些茶饼吃。

“大娘娘,真的好累啊,妤儿可不可以不做了。”

她懒懒的趴在桌上,有气无力的同我说道。

我被她这幅样子气笑了,多少人争这份权利争的头破血流,只有她还一副避之不及的懒散样子。

“那你是想把宫权交给魏苑,好让她拿捏你不成?”

她听我这一说,几乎是立刻从榻上跳起来,连连摇头,又思索了一会儿,方才认真开口道,

“那还是算了,欺负魏苑可是我的毕生目标!”

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若是哪一天我死了,应当不是被裴彦那狼崽子暗杀的,而是被魏妤这小兔崽子活生生气死的。

等到宫人呈上杏仁露,她又高高兴兴的接过,双手捧着碗小口啜着,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我不再看她,将目光重新放回手中佛经上。她喝了一会儿,方才撑着下颌朝我问道,

“大娘娘,您知道贵妃是个怎样的人吗?”

宫人被她这话吓得静若寒蝉,容妪也悄悄抬头小心的觑着我的脸色。

她那时不曾进宫,便不知道自贵妃死后,此事成了宫里的禁忌,无论是在裴彦还是我跟前,都没人敢过问一个字。

我仍低头看着书,又信手捻过一页,但听她这样问,方才轻笑着开口,

“问她做什么?”

她有些苦恼的垂着头,手指不自觉的在桌上画圈圈,“陛下有时候对我挺好的,但有时候又说我不如贵妃温柔体贴。”

那佛经被我轻轻合上,随手递给容妪。而后抬头看向她那小脸皱成一团的样子,我才好笑似的说道,

“贵妃是个不错的女子,宫里人倒是挺喜欢她的。大抵因她乐善好施,又私底下帮了不少人。”

魏妤画圈圈的手越发急,小女儿的姿态显露无疑。

“不过你同她比什么?我亲自挑出来的皇后,难不成还比她一个小小贵妃差了?”

见她好似终于有些高兴的样子,我才淡淡开口道,

“怎么?你莫不是喜欢上了皇帝吧?”

“大娘娘你别乱说!” 她好似被踩到尾巴的猫,一下子站起身,面容羞赧,提着裙子便急匆匆的溜走了。

春日阳光正好,少女心事也好似悄悄藏在其中。

容妪走来有些担忧的问道,“娘娘,这怕是有些不好…”

我无所谓的摆摆手,只说随她去吧。

“魏家的女子,肆意些也无妨。她既然喜欢裴彦,那么无论结果好坏,我自是不会让她伤心。”

“对了,派人去催催魏苑,若是再不能有孕,便尽早自行了断吧。”

(二十二)

开春后的第一场宫宴,设在太液池附近。伴着岸边纱灯隐隐透出的朦胧烛光,舞乐司筹备了许久的歌舞缓缓展现在众人面前。

伶人高歌,纱帐轻扬。一名身姿曼妙的女子踏歌而来,姿容婉转,忽的散开水袖,和着琵琶声裙裾翻飞。

太液池升起的雾气将她的面容藏在其后,只可见袅娜腰肢温更柔。

魏妤坐在我旁边磕着瓜子,因着近来我同裴彦的关系越发剑拔弩张,连带着她也不受其待见。

“跳的真好看,她的腰怎么那么软啊!”

她一边欢快的嗑瓜子,还不忘点评几句。但没过多久,她好似意识到了什么,连瓜子也不嗑了,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那场中女子。

“魏苑!”

我见她终于反应过来,心道还不算太傻,便调侃似的同她说道,

“我也觉得跳的好,你猜猜今晚皇帝会不会被她邀走?”

她狠狠的喝了一口茶,就着茶水又猛塞了一块糕点,方才含糊不清的说,“陛下要是被这丑不拉几的几下扭动勾走,那可就太丢人了!打死我也不信!”

不过多久,便见皇帝接了魏苑甩在他怀里的水袖,随后揽着魏苑那细细的腰肢离了宫宴。

“好了,去刑司领死吧。”

我朝她淡淡说道。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我再也不要理他了!”她抱着脑袋苦兮兮的冲我嚷道,还想缩进我怀里求安慰。

我面无表情的将她推开,转身利落的离去,只余她在背后哼哼唧唧的抽泣。

回承明殿的路上,我合着眼靠在步撵的一侧,周遭静悄悄的,只余宫人的鞋底擦过鹅卵石的沙沙声。

步撵突然停下,我抬眼看去,正是刚刚携着魏苑而去的皇帝。他站在暗处,月光昏暗,并不能看清他的面容。

“皇帝,你不去守着你的美娇娘,来拦我的步撵作甚?”

我一手握在步撵的扶手处,懒洋洋的朝他说道。

他冷冷开口道,“大娘娘,强塞过来的美人,也能让人心生愉快不成?”

“你想如何?”我懒得同他在这里绕弯子,便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

裴彦站在原地半晌不说话,直到我越发不耐,他才掀袍跪在我跟前,哑声说道,

“大娘娘,今后我会如您所愿,同魏苑诞下皇子,此后朝堂如何,你我各凭本事。但希望您不要将皇后扯进来,她蠢得很,会被这深宫咬的连骨头都不剩。”

我终于收起一副玩笑的姿态,望向他的目光晦暗莫测。

良久,我才沉声问道,

“裴彦,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难不成你是对魏妤动了心?”

这话说出来连我都觉得好笑至极,便不等他回答,抬手示意宫人离去。

步撵不过走出去几丈,便听他在我背后低哑的问道,

“大娘娘,我只是可怜她小小年纪便做了你的棋子。难不成裴家人都要同先皇一样,对你魏家女子情根深种?”

裴泫…我真是太久没听到他的名字,都快将他忘了。

不对,我在心里冷冷的想着,我怎么可能会忘了他呢?

(二十二)

庆元十五年,我再嫁于新王阿日善。两年后,方才诞下我同他的第一个孩子。

那是个女孩儿,出生时正值朝阳初升,云层翻涌起万丈霞光。阿日善将她抱在怀里,走到我身边轻声问,

“孚儿,我给她取名娜仁,即太阳之意,你觉得好不好?”

我刚生产完,只觉得全身都好似泡在汗水里,只匆匆看了她一眼,便累的差点昏睡过去。

“叫什么都行,就是别叫你之前同我商量的那几个土名字。”

睡过去之前,我还是强打精神同阿日善商量道,毕竟一个女孩儿叫什么铁锅或者棒槌,那才真是要把我怄死。

他将娜仁放在我怀里,用侍女递来的棉布替我拭汗,朦胧之中我感觉好似有个人在我额上印下一吻,那人低哑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

“都听你的。”

娜仁是草原上最受宠爱的女孩儿,她天生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看谁都带三分笑意,嘴巴又甜,哄得身边人都爱极了她。

但就是这么个小姑娘,成天到晚就知道惹是生非,每当我想收拾她一顿,她便一边往阿日善身后躲,一边可怜兮兮的朝我望来。

这夜我坐在铜镜前整理长发,容妪在我身旁言及娜仁最近又惹了什么是非。

我皱着眉回头望向躺在一张虎皮上的阿日善,他懒洋洋的朝我看来,嘴角还衔着一抹微笑。

当即我便命容妪退下,起身恼怒的将发梳丢在他身上,冲他发脾气道,

“你管管你女儿啊!我教她学着怎么温婉淑良,她倒是成天骑着那匹你送她的赤云马满草原乱跑!”

他不在意的摆摆手,起身将我拽进怀里,笑着说,“小姑娘爱闹腾也不是什么坏事,你别老是教训她。”

“你就偏心她吧!滚出去睡!”

我怒不可遏,当即便把枕头砸进他怀里,扭头生着闷气。

“孚儿别气了,明天我教训她一顿总成了吧?”

我心想你能教训个什么,她冲你掉几滴眼泪,你就心疼的跟什么似的。

“怎么当娘的人了,还这么小气啊。”

他无奈的朝我一笑,试图走上前将我圈进怀里。我面无表情的推开他,将他怀里的枕头扯出来,沉声说道,

“小气是吧?!”

“你当初说我娇气,还将我一把摔在马上,如今又说我小气。”

“你自己出去吹冷风好好反省一下吧!”

(二十三)

第二日娜仁来我帐内用早膳的时候,见一向疼爱她的父亲不知何故,灰头土脸的坐在一旁的矮凳上,一副连早饭都没用过的样子。

她便机敏的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当即抬头朝我粲然一笑,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

“阿娘,你今日是用了什么胭脂,怎么这么好看啊!”

“哎呀阿娘,你不要皱眉,很容易老的!定是阿父惹你生气了,我帮你打他一顿嘛。”

“今天是吃什么啊?唔是奶糕,我喂给阿娘吃!”

她一边说一边朝我怀里拱,两个小辫子都被弄散了,还试图把奶糕往我嘴里送。

“娜仁!”

我忍无可忍,差点把她一把丢到地上。她面上笑嘻嘻的,还扯着我的衣袖不住的晃。

惹事的时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被揭到我跟前了,就晓得同我撒娇。

我被她晃得烦了,便将她一把抱在怀里教训道,“你再出去惹事,我就把你的小马没收了,看你还够往哪儿跑!”

她缩在我怀里不住的点头,但还是悄悄咪咪的朝坐在一旁的阿日善扮了个鬼脸。

用完早膳,我正要将她留下来学些琴棋书画,便见她扯着阿日善的袖子一溜烟的跑了,边跑边同我说,

“阿娘,我去给你打只羚羊回来做披风!”

我气得不顾仪态朝外跑,但还是没能逮住那爷俩。

之后只好扶着容妪的手连连喘气,心里怒火中烧的想着,阿日善,你看你把我女儿教成什么样!

(二十四)

那日娜仁回来时有些闷闷不乐,因着一场暴雨,便不曾打到羚羊。

本来我还有些生气,但见她缩在阿日善怀里抽抽搭搭的掉眼泪,嘴里嘟囔着阿娘的披风没了。

心里便一阵叹息,只好拿着奶糕哄她别哭了。小家伙把鼻涕眼泪往自家阿爹的衣服上一抹,又泪眼朦胧的朝我伸出手。

我将她抱在怀里,轻声说道,

“你都多大了还这么爱哭,以后嫁不出去可怎么办?朝鲁将军家的那个小姑娘只比你大几岁,不晓得比你懂事多少。”

还不等娜仁开口,阿日善在一旁凉凉说道,

“嫁不出去又如何,有谁配得上我家娜仁不成?”

我斜觑他一眼,眼含警告。

娜仁在我怀里小小的打了个奶嗝,鼻音浓重的问,

“唔,是哪个姐姐啊?”

“叫做雅若,今后她便是你的玩伴了,你要多同她学一学,知道了吗?”

她当即便不哭了,兴冲冲的拉着我翻找她的那些布偶,睡觉前都还对即将到来的玩伴满怀期待。

不出我所料,小孩子都是爱玩的。不多时两个小家伙便打成一片。

雅若要害羞些,说话做事也十分秀气。但她总被娜仁拉着到处跑,夕阳下的两个孩子打打闹闹,银铃般的笑声晃晃悠悠的回荡在草原的风中。

(二十五)

我沉浸在这样平静的日子里,其实已不大记得清曾经在京都生活的那十几年。

除开那些华服珠翠,锦衣玉食,这短短的十几年在我心中竟只余无数算计。

某日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当我窝在阿日善的怀里,而娜仁乖巧的蜷缩在我俩中间时,我便平静的想着,如果时光可以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便好了。

然上苍从不肯怜悯我半分。

一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刺骨的大雪,冻死了无数牲畜,民众苦不堪言,就算是阿日善也对此束手无策。

但比起这场天灾,更为可怕的是,大燕的铁骑悄然而至。

一场悄无声息的围剿在草原上缓慢拉开帷幕,当我们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前线已然失守。

我牵着娜仁和雅若安静的守在帐外,而帐内挤满了各个部落来的首领。

当集会结束,那些人掀开帐子看见我时,均一副冷漠的样子,更有甚者,直接将手中大刀架在我脖子上。

娜仁和雅若用她们小小的身体挡在我跟前,我扯着她们的手后退,刀锋在我脖间划出一道细细的伤痕,鲜血蜿蜒而下。

阿日善听到动静,从帐中出来看到这一幕,几乎是怒不可遏的将那人一脚踹开,随后将我和孩子们护在身后,面容冷然,

“她既然嫁给我了我,便是我的人,自然与大燕无关了。若是谁想要我妻子的命,那我定与他不死不休!”

那些人见状,便讪讪的离去。

娜仁乖乖的呆在我身后,连哭泣都不敢大声。

阿日善叹了一口气,将额头与我贴在一起,沉声道,

“孚儿,博客多汗守不住了。这既是天灾,亦是人祸。”

“我安排了一队骑兵送你们去察哈尔,那是我舅舅的领地,你们在那里会很安全。”

我红着眼眶,却死死抿着唇不肯让哭声溢出,良久,才哑声说道,

“你若是不同我们一道,那我便把娜仁和雅若送走,之后留下来陪你。”

闻言,他沉默了许久,而娜仁和雅若躲在我身后,探出头悄悄朝他看去。

他终究还是败下阵来,承诺会陪我们一起走。

青帷马车内,我将两个孩子的手紧紧牵住,她们也十分乖巧,知道在这时候不能哭闹,均安静的将头埋在我的膝上。

阿日善骑着赤云马走在最前头,带领整个部落向南迁移,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厮杀声也逐渐迫近。

我在心里向神佛不断祈祷,祈盼那么一丁点儿的怜悯,只要我爱的人都能活下去,要我立刻死去我也愿意。

但一阵接一阵急促的号角声传来,我掀开一丝帘子,朝外看去。后方硝烟弥漫,白骨遍野,男人们均扛着刀厮杀,女人和孩子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阿日善在此时策马行至我的身侧,他的目光坚毅但又充满眷恋,我预感到不对,几乎是立刻从马车中探出半个身子,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袍,泪水汹涌而出。

他弯下腰,在我额头印下一吻,大雪夹风而来,落在他的眉间,又被他炙热的温度融化成水珠,滴答掉进我的发间。

“孚儿,男人应该为女人和孩子战死沙场,而不是如同懦夫一样苟活。”

我泪眼婆娑的望着他,嗓子哑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用粗砺的手指安抚似的擦拭我的眼角,继续说道,

“我死后不要你为我守节,当年送你来和亲的那个瘦竹竿子,是叫秦宋吗?”

“他还不错,就是瘦了些。”

我浑身颤抖,扬手扇了他一耳光,但他温柔的朝我看来,将腰间的黑金小刀放进我手心,留下同我的最后一句话。

“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随即他扬鞭策马,朝后方而去。娜仁懵懂的坐在原地,见阿父慈爱的望了她一眼,便觉得不对,几乎是立刻惊慌失措的冲到车帘边上,撕心裂肺的大喊,

“阿父!”

我将她扯回来死死抱在怀里,手上用力,紧紧捂住她的嘴。她的眼泪顺着脸颊落在我的指缝,烫的我不知所措。

“娜仁,不要回头。”

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在一片厮杀声中,弱不可闻的传来。

但即使是这样,整个部族也很快被追上,燕兵将我和两个孩子从马车中拽了出来。下一刻我们狼狈不堪的摔倒在地,但我平静的将孩子们抱在怀里,眼眶干到一滴泪水也无。

一匹大宛马行至我的跟前,有人翻身下马,掀袍蹲在我身侧,有些不确定的声音传来,

“孚儿?”

我抬眼望去,只见我的父亲身着银色盔甲,长刀上还有未曾干涸的血渍。他朝我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随即拍了拍我的肩,朝周围的将士高声说道,

“这是陛下亲封的宁阳公主,我魏家的嫡亲女儿。如今贼子伏诛,吾等将迎公主归国!”

我在心中自嘲的想,看吧,哪怕我在草原生活了这么些年,也还是能立刻明白我那父亲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可这有什么关系?我曾同满天神佛祈愿,但从未有谁施舍我半分怜悯。

那么从今往后,我不再相信诸佛,只信握在手中的权柄。

(二十六)

归国的路上,魏国公命人将两个孩子从我身边带离,而我将发钗横在脖间,才终于得到他会保证孩子们安全的承诺。

此后数月,我再也不曾见过我的娜仁。而皇舅舅同我爹娘达成协议后,允诺我会是大燕下一任天子的皇后。

这夜,我同裴泫见了一面,他单膝跪在我跟前,向我郑重发誓,若能得我为妻,当一生重之爱之。

我冷淡的看他一眼,轻声说道,

“我不需要你爱我,我也可以帮你坐上那个位子,只是有一个条件,我要我的孩子们。”

他沉沉看我一眼,随即勾唇笑道,

“如你所愿。”

在魏家的全力辅佐下,裴泫安稳的坐上了那把椅子。而他也信守承诺,将娜仁送回我的身边。

“那个名叫雅若的孩子,你父亲将她送走了,我也没能找到她。”

裴泫坐在我跟前,低声道。

我将失而复得的娜仁抱在膝上,听她在我怀里轻声抽泣。

窗外风声阵阵,将檐下的宫铃轻轻摇晃。我疲惫的想着,原来无论我如何做,一切都回不到当初了。

裴泫继位后,不曾纳过妃嫔,他一心一意守在承明殿,宫里全是帝后情深的佳话。

他会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把娜仁抱在怀里,逗她玩耍,也会日日命膳房准备我喜爱的糕点茶水,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一样,做尽所有事好讨心上人欢心。

可我不爱他,一分也无。

我心上的那人死在了草原,从此我万念俱灰,余生只剩仇恨。

他从失望到绝望,也不过一年多的时间,此后他迎了我的庶妹十一娘入宫,册为贵妃,荣宠无限。

容妪担忧的朝我看来,而我将娜仁抱在怀里逗她玩耍,无所谓的说道,

“他想要谁便要谁,反正诞下的孩子只能记在我名下。去母留子,这不是皇家惯用的手段吗?”

故而裴泫如何,我并不在意。

日子这样不咸不淡的过去,他纳的嫔妃越来越多,宫人都私下议论,说这些美人都同我有几分相似。

可这只让我更加恶心。

(二十七)

在日复一日的暗中筹谋之下,我将秦宋作为心腹,逐渐将权利收入囊中。

而裴泫在酒色中越发沉沦,在我的刻意安排下,数月过去,更是同他一面也不曾见过。

某日宫宴上,同众人欢饮过后,我便急匆匆的离去,因着娜仁近来有些低热,我总怕她出什么意外,故而恨不得时刻守在她的身旁。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娜仁抱着一个手炉,乖巧的站在宫道上等我,待我走近,她便兴高采烈的冲进我的怀里,将手炉递到我跟前,

“阿娘,你冷不冷啊?”

我将她抱起,温柔的亲了亲她的侧脸,和声道,“不冷的,下次不要在外头等我,生病了怎么办?”

她便笑嘻嘻的依偎在我怀里不说话。

我离开时,突然心有所感,朝后望了一眼。裴泫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眼神阴鸷如冰。

后来许多年我都在想,倘若当时我再谨慎一些,那么我心爱的娜仁,会不会已经平平安安的长大?

娜仁死在一场暴雨过后,她是被宫人从湖里捞出来的。来禀的侍女说,她是因为贪玩,不小心掉进了湖里。

我抱着她冰冷的尸首,心里已经痛到麻木。

我的娜仁还这样小,自阿父死后,她已经很听话了,也从不乱跑,更别提我安排了那样多的宫人守在她身边。

她那样乖巧,在我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还晓得奶声奶气的说,

“阿娘不要哭,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可她还是死在了我跟前,明明昨日我们还约定好要一起放风筝的。

这天乌云蔽日,我想,在我弄丢阿日善之后,也永远失去了我的太阳。

(二十八)

庆元二十四年春,我将毒酒呈于裴泫跟前时,他其实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但他仍将毒酒接过,一饮而尽。

我冷漠的看着他唇边溢出鲜血,随后捂着胸口跪坐在地上。

“你恨我,是不是?”

他扯出一抹虚弱的微笑,面色苍白到几乎透明。

在他害死我的娜仁之后,我们已经数年不曾这样平静的说过话了。

我在心中漠然的想着,这些人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夺走我本就不多的希望呢?

可笑至极,原来我这一生都是在不停的失去。

裴泫等不到我的答案,便踉跄的试图站起来,但一个趔趄又摔倒在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后,他跪在地上朝我伸出一只手,好似想要够到我的衣摆。

“孚儿,如果没有那个蛮子,你会不会对我有一丁点儿爱意?”

我淡漠的转过身,在踏出殿门的前一刻,侧头对他说道,

“裴泫,你死后,我们的账就清了。我不会恨你,更不会记得你。”

他愣在原地,随后蜷缩在地上哀痛欲绝的大笑,寒风吹过,殿内逐渐没了生息。

(二十九)

入春后的夜晚仍带有几分凉意,纱帘被夜风轻柔的吹起,好似将月色都朦胧的罩在其中。

我坐在窗边已经很久了,昏昏沉沉中又想起了过去的事。

容妪将一件披风披在我身上,劝我早些安寝。

“娘娘,后日便是春狩了,您还是早些歇着吧,皇后娘娘还等着您带她出去玩儿呢。”

我揉了揉额头,疲惫的说,“近来皇帝不曾去过她宫里,她不是一直都无精打采的缩在床上吗?”

容妪笑了笑,说道,

“皇后娘娘是小孩子心性,听说可以出去玩,半夜便拉着宫人准备骑装了。”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春狩那日因我生了一场病,便不曾同魏妤一道出行。

两日后,当我用了药,躺在床上小憩时,宫人惊慌失措的跪在我的床前,颤抖着说,

“娘娘,猎场猛兽突然暴动,皇后娘娘的马匹受了惊,朝深山跑去了,至今都还未找到她的踪迹。”

我扶着容妪的手一阵咳嗽,双眼冷然的扫过那跪下的宫人,厉声道,

“找!给我找!一群没用的东西!”

随后不顾容妪的劝阻,硬是撑着病体赶到了猎场。

我焦急的从马车上下来,却见到裴彦抱着魏妤,一瘸一拐的从深山里走出来。而后因为体力不支,跪倒在地,宫人将二人围做一团。

但就算是隔着一圈人,我也还是清楚的看到裴彦将昏过去的魏妤紧紧抱在怀里,低声在她耳旁说着什么。

容妪奇怪的问,“娘娘,你不过去了吗?”

我平静的站在原地,轻声说,“不去了。”

此后几月,我同裴彦好似达成了什么默契,再不争锋相对,朝堂也因此变得风平浪静。

而据说魏妤醒来后,冲进裴彦的怀里哭了好久,那日裴彦也一直守在她身边,半步都不曾离开。

帝后冰释前嫌,宫里也终于迎来一场久违的天晴。

(三十)

在某一个深夜,容妪走到我身旁轻声问,

“娘娘,我们还要催魏美人吗?”

闻言,我将佛珠搁在桌上,眼帘低垂,半晌过后,方才低声回道,

“让她最近歇了心思吧。”

容妪躬身答是。

魏妤被诊出有孕的时候,正是五六月份,她实在苦夏,总是趁裴彦不注意的时候溜到我宫里吃几个冰碗子。

我不晓得教训了她多少次,但每每她同我撒个娇,无奈之下,便只好转头吩咐宫人少搁些冰。

一日艳阳高照,她摸着越发大的肚子,朝我担忧的说道,

“大娘娘,我听说妇人生产九死一生,到时候要是我难产了怎么办啊?”

我合上经书,将其卷起后,面无表情往魏妤头上砸了一下,她因吃痛便委屈的朝我看来。

“混账!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过来!”

她抱着头小心的觑了我一眼,方才坐到我的身边来。

我将手中的佛珠取下,绕在她腕子上,低声训道,

“都要生产的人了,还敢把生死挂在嘴边,也不怕犯了忌讳!上次走丢在深山里,还不是个教训吗?”

她笑着抬起头,接过我的话茬,

“以后走丢了便呆在原地,等您来找我,对不对?”

我不理她这幅嬉皮笑脸的样子,佛串垂在她腕子间,纵然我早已不信神佛,但此时还是有片刻安心。

“别弄丢了,这能保你平安。” 我对她严肃的说道。

魏妤轻轻拨动了一下佛珠,乖巧的答是。

见她总算听话了些,我便命容妪取来一方帕子替她擦拭面上的薄汗。

“我曾有个孩子,叫做娜仁。她出生时倒是没费我什么力气,故而你别担心,生孩子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魏妤懵懂的朝我看来,问道,“那阿妹现在在哪里呢?”

容妪担忧的朝我看来。

我轻声说,“她福薄,数年前早夭了。”

闻言,魏妤便将我的手放在她脸颊上,好似安抚一般。而后她露出一抹乖巧的笑容,让我同她讲一讲娜仁的事。

我抚摸着她的发髻,慢慢回忆起娜仁的模样。如果她还活着,应该和魏妤一样大了,她们会很合得来,说不定还会一同去膳房偷零嘴吃。

魏妤从承明殿出来时,身旁的侍女小心翼翼扶着她。但见她从来带笑的脸上有些凝重,便奇怪的问,

“皇后娘娘,怎么了?”

她摆摆手,走了几步,又停下,朝那宫女问道,“你还记不记得贵妃叫做什么?”

那宫女茫然的摇了摇头,但又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方才不确定的开口道,

“好似…唤作雅若?”

“娘娘,有什么不对吗?”

魏妤摇摇头,回头望向承明殿的方向,轻声道,

“没什么,只是谁若是惹了大娘娘生气,死也是应当的。”

容妪将魏妤送走后,回来替我沏了一杯茶。我将茶杯接过,却并未饮下,只淡淡的望着杯中茶水琥珀般晶莹剔透的色泽。

其实我已经快要记不清雅若了,尤其是她临死前跪在我面前忏悔的样子。

“娘娘,自我为了保护陛下,而害死娜仁的时候,便知道我的余生都应在悔恨中度过。”

“我是罪人,理当赴死。但求您不要伤害陛下,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平静的看着她在梁上悬起三尺白绫,从容赴死。

这世间的事实在奇妙,当初在我将雅若带到娜仁身边时,绝不曾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那草原上手牵手的两个孩子,最终都死在了我的面前。

(三十一)

魏妤生产那日,我拿了一本经书站在她房外来诵。多少年过去了,这是我自阿日善死后第一次祈求神佛,保佑我的妤儿平安。

半日过去,宫人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欢天喜地朝我走来,高声说道,

“娘娘,是个皇子!”

我匆匆看了一眼,便急切的问道,“皇后呢?她怎么样了?”

宫人愣了愣,在我冷厉的眼神中方才如梦初醒的回道,“母子均安!”

闻言,我松了一口气,裴彦在此时也急匆匆的赶来,看了眼孩子后,便不顾宫人劝阻进了产房。我朝房内相拥的二人看去,心里忽然迎来一场久违的平静。

待到皇长子满月,内务府拟了几个名字,但魏妤一个也没选,又犹豫了半月,方才同裴彦商量道,取名意之,即‘心宽意爽,泰然处之’之意。

但魏妤抱着自家儿子,凑到我跟前悄悄说,给意之取了个小名,叫汤圆。

“皇帝居然也会答应你取这么个不庄重的小名?”

我靠在榻上,一边翻看经书一边朝她淡淡说道。

魏妤抱着孩子坐到我身边,一双杏眼亮晶晶的,含笑说,

“哎呀谁叫我怀他的时候那么爱吃汤圆,足以见他和汤圆有缘分!”

“您抱抱他嘛~汤圆可乖了!”

我额头青筋跳动,但魏妤最近愈发蹬鼻子上脸,还敢把爪子搭在我的经书上。

被她磨的实在是没有脾气了,我才将她怀里那小胖子接过来,不多时,便忽然觉得腿上湿漉漉的。

“魏妤!你们母子俩干的好事!”

她被吼的一愣,下一瞬便将汤圆抱在怀里,一溜烟儿的跑了。

容妪哭笑不得的在后头喊,让她慢些跑,别摔跤了。

(三十二)

自从魏妤诞下孩子后,这宫里头都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尤其是每每看到她笨拙的抱着孩子,轻声唱着摇篮曲的时候,我便觉得心下十分安定。

原来我已经老了,连当初那个我亲自挑出来的蠢丫头都已为人母。其实这茫茫半生,我所求的不过是所爱之人皆在身侧,或许冥冥之中,魏妤便是上苍对我最后的馈赠。

故而我在某日的朝会上,当众宣布,将在皇长子的百日宴上,尊宗制,还权于皇帝。

满朝哗然,裴彦也用复杂的眼神看来。

我将冠冕随手丢在地上,便转身离去。

五日后的泰山祭祖,因着魏妤要照顾汤圆,我便让她好好呆在宫里,不要到处乱跑。她扬起手中的佛珠,笑着朝我说道,

“知道啦!大娘娘,你最近真是越来越啰嗦了!”

我合上经书作势要打她,她便抱着怀里的小崽子笑嘻嘻的跑开了。

五日后,我同皇帝启程一道前往泰山。

先在泰山之顶聚土筑圆台,以增泰山之高,告慰上苍后,又来到泰山之下的某处小土丘上积土以筑方坛。

期间裴彦一直都很沉默,等到整个仪式结束,我们一行人便回了一处行宫歇脚。

宫人侍候我将钗环卸下,我只着了一身素白衣衫,平静的坐在窗旁。

容妪走来想要替我披上一件衣服,我却摆摆手,让她坐下来陪我说一会儿话。

“娘娘?”

她疑惑的朝我看来。

我却微笑着,轻声说道,“坐一会儿吧,一会儿便不能安稳的说会儿话了。”

她犹豫着坐下,我将一杯茶水递到她跟前,方才慢悠悠的靠在背后的软枕上,同她谈着这些年来的许多事。

不多时,门外突然一阵喧闹,好似有兵刃相接的声音。容妪有些惊慌的站起,想要推开窗朝外看。

“别急,该来的总会来。”

我命她提起一盏宫灯跟在我身后,便推开门从容的走到外头。

裴彦面色冷然的站在长阶下,手中握住的长剑还在滴答掉血。他抬手一挥,便有无数斥候持剑围在我四周。

我嘴角缓缓扬起一抹弧度,抚掌而笑,

“不愧是皇家人。裴彦,你为这一天准备了许久吧?”

不待他开口,他身后一人便缓步而出,沉声道,

“陛下,别同她废话,快尽早杀了她!”

我嗤笑一声,漫不经心的朝那人看去,“阿父,你还活着啊?我以为你此时应当躺在床上生不如死呢。”

“毕竟阿兄都已经死在了流放的路上了,你怎么还跟没事儿人一样好端端的站在我跟前呢?”

他被我这话激的怒不可遏,当即便想拔刀朝我杀来。然裴彦挥了挥手,让他不要冲动。

斥候逐渐逼近,容妪将宫灯丢下,想要将我护在身后,而裴彦看了我许久,方才渐渐冷了眼神,准备下令将我处死。

我嘲讽似的看他一眼,待他沉声下令后,那群斥候中突然发生了一场暴动,不多时便见剩余活着的人将匕首上的血渍擦拭干净后,齐步走到我身后站着。

秦宋在此时带领军队走进这处院子,见到我时便掀袍单膝跪下,高声道,

“娘娘,微臣来迟!”

我抬手让他起身,随后似笑非笑的将目光投向刚刚还叫嚣着要杀了我的父亲身上。他面色铁青,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裴彦沉沉向我看来,哑声问道,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淡淡瞥他一眼,掀唇讽道,

“从你利用魏妤出宫见那些老臣开始。其实你当时并不是为了那些酸儒而去的吧?你真正想见的人,是魏家家主。”

他听我说完,便将手中剑颓然的丢在地上,面沉如霜。

“只是,裴彦,我有些奇怪。”

“我都已经准备放你一条生路了,待到意之百日宴的时候,我也会还权于你,那么你为何还要同我作对呢?”

他抬头阴鸷的朝我看来,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道,

“太后娘娘,难不成你忘了雅若了吗?”

我愣了一瞬,而后望向他的眼神晦暗莫测。魏国公在此时桀桀笑道,

“魏令孚,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他一只手指向远处的钟楼,熟悉的身影被缚住双手,惊慌失措的朝我看来。

“妤儿!”

当即我便乱了心神,而容妪死死扶着我,我才不至于当众跌坐在地。

待我终于平静下来,便从站在一旁的秦宋的腰间抽出剑,直直指向裴彦,怒声道,

“你疯了不成!那是你的妻子,她才为你诞下一个孩子!”

他在原地沉默着不说话,而魏国公在此时站出来,朝我得意的笑道,

“魏令孚,你再敢上前一步,我便命人将她从楼上丢下去!”

我死死抿着唇,阴沉的望向钟楼,而秦宋劝道,“娘娘,距离太远,我们根本分不清那到底是不是皇后。”

可是,如果是呢?那么我会不会再次将我的孩子弄丢?

我抬手命众人退下,而魏国公朝我走近一步,阴冷的继续道,

“现在,我要你自尽在我跟前!”

“娘娘!”

秦宋和容妪几乎是同时跪下,死死扯着我的衣摆。而我沉默的望向裴彦,在这一瞬间,心里突然涌出许多念头,

我死后妤儿该怎么办呢?她会不会被裴彦欺负?但是没关系,容妪和秦宋会保护她的。只是她那样笨,会不会再被骗?

蠢丫头,以后要学聪明些。

我从容的将剑横在脖间,对裴彦说,

“当初你同我说,不要将妤儿扯进你我的争斗,可如今你又在做什么?”

“裴彦,那是你的妻子,不要伤害她。”

说罢,便手上使力,正要割破脖颈之际,背后突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大娘娘!我在这儿!”

仿佛沉沉黑夜中乍见光明,我不可置信的转头望去,魏妤扶着腰,气喘吁吁的站在我身后。她脸上还带着笑意,眼睛也亮晶晶的。

“钟楼那个不是我,他们想骗您!”

所有的不安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便被奇迹般的抚平了,这一次,我总算没有弄丢我的孩子。

我立刻转过身,沉声道,

“秦宋听令,除了皇帝,其他人通通杀无赦!”

他领旨,抬手果决的示意军队进攻。魏国公拉着裴彦往后撤,嘴里喊道,

“陛下快走!”

裴彦撤离之前,朝我们这处望来,但我知道,他是在看我背后那个小姑娘。

(三十三)

待厮杀远离,我便转过身想要唤魏妤过来,但她在我喊之前,便一头扎进我的怀里。

“大娘娘,我弄丢了你送我的佛珠。”

闻言,我好笑似的摸了摸她散乱的发髻,安慰道,“我去让宫人找,找不到也没关系,我再送你一串更好的。”

她将头埋在我怀里半天不说话,随后轻声说,“大娘娘,对不起啊。”

我突然感觉到不对劲,环在她腰上的手似乎有些湿,我将手抬起,竟全是鲜红的血液。

魏妤无力的跌落在地,我脑中一片空白,但还是在她摔在地上之前,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妤儿?”

她面色苍白,在我怀里虚弱的好似下一刻便要死去。我转头朝容妪绝望的大喊,“太医,快传太医!”

但怀里的那个孩子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在我看向她的时候,朝我露出一抹微笑,

“大娘娘,他们把我绑过来,想威胁您。但是我聪明,爬墙溜走了。”

我颤抖的将手放在她侧脸上,低声说道,“都溜走了怎么还要回来?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呆在原地不要动,我会来找你的啊。”

汗水将她额前的发丝打湿,她慢慢的将手与我相握,气息越发虚弱,

“可是…可是我听见他们说,要找个人来假扮我,如果我不来,您上当了怎么办?”

“路上追兵好多啊,但是我跑的很快。他们都在后面气急败坏的骂我。”

我露出一个微笑,泪水却从眼角滑落,

“妤儿这么厉害啊。”

她也笑了笑,而后却缓缓皱起眉头,

“可是还是被射来的箭伤到了,但我不觉得疼,拔了之后就跑来找您了。”

我在心里绝望的想着,这个最娇气不过的小姑娘,是抱着怎样孤注一掷的勇气,忍着剧痛朝我跑来的?

她的声音已经弱到我快要听不清了,

“大娘娘,小汤圆就交给您了,他其实很乖的,您不要生他的气。”

“还有一件事…”

我将头凑到她唇边,轻声问,“什么?”

“您帮我跟裴彦说一声,我再也不要喜欢他了,喜欢他是一件很累的事。”

“往后生生世世,都不要再相见了吧。”

她的手缓缓垂下,便在我怀里悄无声息的死去了。

“容妪!”

我朝后面大喊,她快步走到我身边,躬身问道,“娘娘?”

“把佛珠找回来。” 我垂着头喃喃自语道,

“您说什么?”

“把佛珠…找回来。”

下一刻,我便在万念俱灰中,昏了过去。

(三十四)

这一场宫变,死了不少人,鲜血将白玉阶都染成血红一片。

而我则安静的守在魏妤的棺椁旁,替她诵着地藏经。容妪轻轻的走到我身旁,低声道,

“娘娘,秦将军来信,言陛下逃走了。但魏国公则死在了厮杀中。”

我将前夜抄好的经书一页一页丢进火盆,那忽明忽暗的火光将我的侧脸映的阴沉至极。

“传令下去,皇帝死在了泰山的一场刺杀中,择日迎皇长子继位。”

“裴彦,你可千万别死。”

魏妤出殡那天,宫人终于将佛珠找了回来,我将其接过,缓慢的走到她的棺椁旁。

她安静的躺在里面,面容仍十分姣好,眉眼间还有一丝稚气。

我将她的手握起,把佛珠一圈一圈绕在她的手腕上,而后爱怜的摸了摸她的发髻。

随后宫人走来,将棺盖缓缓合上。

我仰头望向天际,平静的想着,是不是因为我从未得到,便一直都在失去?

前半生浑浑噩噩,痛失挚爱。

后半生虽手握权柄,但膝下再无欢声笑语。

容妪将意之抱到我跟前,我沉默了许久也不愿抱抱他。

但他却突然大哭起来,我走上去将他接过,一只手点在他同魏妤一模一样的小梨涡上,轻声道,

“你也感觉到了吗?”

“小汤圆,从今往后,祖母便只有你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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