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要是说起“时调小曲”来,可能大家最熟知的就是“天津时调”了,但根据武汉音乐学院谈欣的考证及辨析,这其实是有很大的不同的。这里面包含了“时调”、“小曲”及“时调小曲”三种说法。从史论意义上讲,这是三个既相互联系又相互区别的概念。“时调”不是类属某一乐种门类的概念名词,也不是一切民间时兴曲调的泛指词汇,而是明清歌曲存留在各乐种中的类指挥名,与“小曲”同属于民歌类;“时调小曲”属于说唱类。对这三个名词的解释及其之间的关系,历来众说纷纭,使用混乱,这三个名词的概念模糊,又滋生出“明清时调小曲”、“明清小曲”、“明清时调”等概念使用上的迷误,给学术探讨及认知带来障碍。
“时调”一词由来已久,历史上又冠有“时词”、“时曲”、“时尚小令”等名称,在长期演变发展中被赋予了丰富的内涵,所唱内容有【寄生草】、【叠断桥】、【剪靛花】等。一旦涉及到所唱内容时,常被等同于“小曲”,归类于民歌小调,或又等同于“时调小曲”,被归属于曲艺音乐,造成认识上的混乱。目前音乐学术界对“时调”这一名词的不同解释大概分为三类:
一、民歌小调类:认为“时调”是“小调”中的一种。《汉族民歌概论》中定义“时调”为:“小调中的一种类别,是在民间休息、娱乐时唱的小调民歌。除了在人们日常生活闲时传唱之外,还常由职业或半职业的民间艺人在城镇市集、酒楼茶馆、街头巷尾、游览胜地等场合演唱,供人们娱乐欣赏、消遣助兴。”《中国传统音乐概论》中也有类似的阐释:“在小调类民歌中,时调的艺术形式发展得最为规范和成熟……由于时调的这种弹性化的表现功能,使它常常被地方戏曲和说唱吸收,成为曲牌”。
二、艺术歌曲说:认为“时调”是“小曲”的别名。《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中解释它是一种“仅供清唱的‘艺术歌曲’”;“时调是与‘昆曲’等传统悠久,被公认为古典乐曲者相对的名称——‘时’是‘时尚’、‘时行’的意思”,认为“时调”是与传统昆曲相对应的一种民间流行的艺术化歌曲,相当于“小调”。
三、曲艺、戏曲说:认为“时调”即“戏曲、曲艺”。洛地先生在《明清时调小曲的音乐系统——答谢桃坊的一封信》一文中写道:“什么是‘时调’,简单化的说法(用现在的语言)是:‘戏曲’和‘曲艺’”。并称“时调”这类的戏剧为“戏弄”。
上述三种说法各有见地,一时无法识辨,只有通过历史考证来分别真伪。“时调”一词最早出现在隋唐,但明确作为某一类艺术作品的指代词汇,却经历了一段历史过程。
《隋书?卷十四?武舞将作先设乃階步辞》中云“蹈扬惟序,律度时调”。
唐?孟郊《劝善吟》“顾余昧时调,居止多疏慵”。
“时调”始见于隋,结合孟郊的诗看出,隋唐时期“时调”一词意为有时代流行异趣倾向的音乐文学作品。从汉语字面去理解,即追求“时尚”、“时俗”的意思。所以《中国艺术百科辞典》中将“时调”解释为“即时新的曲调”,也是对其本来词义的简明阐释。
不过,从“歌辞”学角度考查,“律度时调”、“余味时调”,实指每个朝代都有标志时代特征的“时调”称名,如隋时的曲,唐时的诗歌。因而,“时调”一词,确实包含对其所指代事物的指称。随着历史的推进,“时调”一词的涵义,也渐渐发生衍变,并逐步具象化。
明?李开先《词谑?二十七》载,“何大复继至汴省,亦酷爱之,曰‘时词(时调)中状元也,如十五国风,出诸里巷妇女之口者,情词婉曲’”。
明·何良像《四有斋丛说》卷三十七记载老曲师顿仁的一段话:“在教坊学得,怀之五十年。供筵所唱,皆是时曲。”
“时调”于明时广泛运用,概指当时文人口中流行的曲子,多摘自散曲,具体指向【锁南枝】、【寄生草】类的音乐文学作品。据李开先《词谑》中解析,其演唱方式基本是“每唱一遍,则进一盃酒。终席唱数十遍”。这种形式类似于文人间的酒席之令,如刘禹锡《春池泛舟联句》:“杯停新令举,诗动彩笺忙,”酒令是东汉以来一种韵文体的名称,发展到宋元指短小“成章”的单篇词,为酒宴茶馆、青楼歌伎中最活跃的音乐形式。
明时的 “时调”系沿袭了“令”的基本特质,是艺人、文人染藻的对象。所唱内容是如出自“里巷妇女之口”的通俗化情词。这些曲子多存于散曲中,“若和卿之作,真(直)是时调,意兴不逮远矣”。王和卿,散曲家,多写市井趣味的谐谑作品。又如“元乐府四大家”之一郑德辉《?梅香》中的“亦自与人不同”之【寄生草】。“元乐府”,“亦是元代称‘时曲’(散曲)为‘乐府’最普遍的指意”。
“时调”一词在明代多次出现,内涵不断具象化,主要指“文人起而仿效(民间歌曲),称为‘时调’”,包括文人、艺人口中所唱散曲中的曲子,但它不同于诗人墨客的操觚染翰,是多效法民间近乎人情的通俗化曲子。如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评述传奇剧本《彩楼记·时隽》写道“手笔轻情,每有秀色浮动此白间,当是时调之隽。从“时调”所指曲调名称推测,这些曲子来源于通俗化的南北曲或加工后的艺术化民间歌曲。清初“时调”一词基本承继明时涵义:
清·徐釚《词苑丛谈》卷十二外篇“是夕,忽梦至肆中,见壁上花笺效东坡体四时调”。
清·《松泉诗文集》“时晴书早寿苕华,子舍兹呈藁嘉,诗与古期归雅正,文非时调去浮夸,席前我偶怀贾谊,书读尔休惭赵奢”。
徐釚的“四时调”亦或是汪承霈为其父诗集题句当序中的“时调”,与明时文人口中的酒令曲子亦无多大差异。清中叶,伴随着各地民歌的兴起及职业、半职业艺人、文人的参与,“时调”在大江南北广泛流传,内容不断丰富,并开始向地方说唱、戏曲发展。出现了一批带有“时调”名称的刻本,如《时调弹词说唱福寿双金锭》、《时调说唱八仙缘》、《时调十杯茶》、《时调十相好》、《时调小光棍》等。
清末民初,“时调”一词泛滥使用,泛指一切民间流行的歌曲。出现大批标有“时调”、“时调山歌”的歌曲集,这些集子收容量极为宽泛,包括宝卷、滩簧、弹词段子、叙事山歌、地方小戏等,扭曲了明清时期“时调”涵义,这种误用、滥用给后来人们认知上带来了迷误。阿英《清末的时调)一文中谈到,那些用来唱时事的杂曲,“还不是真正流行在民间的作品”。
至此,“时调”一词从隋唐时的时尚作品,到明清时期的具体指向,再到民初时的民间流行音乐的泛指,经历了模糊→清晰→模糊的历史演化过程。其中有两点必须特别指出:1、该词发展到明代赋予了具象信息并得以广泛运用;2、该词的发展与文学、曲学并行,是一种音乐文学体式。所以,清末民初时期有些纯粹民间音乐形式并不属于时调的范畴
“时调”不是某乐种门类的概念名词或一切民间流行曲子的泛化指称,而是明清时期,盛行于文人、艺人口中的这部分曲子,包括通俗化的南北曲及艺术化的民间歌曲。对于这部分以曲牌形式遗存于如今民歌、曲艺、地方戏曲中的曲牌,我们称为“时调”或“明清时调”。如“四川清音:由明清两代时调小曲和四川各地的民歌以及戏曲音乐发展而成的”、“北京曲剧的唱腔曲牌以单弦牌子为主,在发展过程中又吸收了北京流行的一些大鼓的腔调,同时也创造了一些新的曲调。可见,明清时期是这类曲艺、地方戏曲音乐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并已形成自身的声腔系统。
“时调”作为一个明清时期音乐艺术的类指词汇,在具体的艺术活动和诸多著述中,时常被称作“小曲”、“时调小曲”。如《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时调小曲”一条:“明、清时期盛行的曲种。源于民间歌曲,广泛流布于南北各地,品种繁多,或称时调,或称小曲,或称清音、清曲。”就将“时调小曲”、“小曲”、“时调”概念混同使用。一般情况下,从表演艺术范畴上讲,“时调”与“小曲”极其相似,两者重复叠加使用也不能说有什么错。但仔细探究分析起来,类似的表述不是十分的确切,并且也不利于“时调”理论的研究。
首先,“小曲”作为民歌的相关概念,最早见于《文选》马融《长笛赋》:“听簉弄者,遥思乎古昔。”善(李善)注“簉弄,概小曲也”。可见,小曲原初指那些歌唱情意撩动思绪的曲子,这与“小调”的艺术特征相近。发展到明、清,王骥德《曲律》中有这样一段有关“小曲”的描述:“北至之泛滥而为【粉红莲】、【银纽丝】、【打枣竿】,南之滥流而为吴之【山歌】、越之【采茶】诸小曲。”这时小曲一词泛指盛行的歌曲,南、北各异,地域性强。王所说的吴之【山歌】至今仍流行在江苏南部,如苏州、无锡、常熟等地,及浙江钱塘江以北、太湖以南地区。“小曲”的民歌涵义,在今天的词典著述中仍得以沿用。如:《中国古代音乐史稿》言“小曲”是“经过了艺术加工的民歌”;《中国音乐词典》解“小曲”即“小调”。
所以,“小曲”与“时调”不可等同,它是“时调”类指中的民歌部分。指代民间歌曲中的一个特殊门类,应当归属于今天的“小调”门类。“时调”与“小曲”之间存在一种交叉、包容的关系,仅从民歌角度考察,两者基本相等。但从中国传统音乐整体范围考量,“时调”的内涵要宽泛得多,主要包括民歌、曲艺、戏曲中存留的这部分明清曲子。这就使得主要基于民歌音乐特征概念的“小曲”无法涵盖整个艺术类型。正如杨荫浏先生所说的:“在今天的说唱音乐中,保留着一些小曲的本来面貌,”如河南曲子中的“大调曲子”、扬州清曲中的“五大宫调”等。
其次,“时调小曲”常作为曲艺音乐中的类别概念,等同于“时调”被广泛使用。如《中国曲学大辞典》解“曲艺的一个类别,也叫‘时调’”;也有些书中解释为民歌小调,如《中国音乐简史》中定义它为“小调的一种”。
“时调小曲”一词最早出现于清代,见于《时调小曲丛钞》嘉庆间(1796—1820)抄本,清无名氏辑。选有【西调】、【黄鹏调】、【边关调】、【倒板桨】、【叠断桥】等歌曲48首,多采用歌曲联缀吟咏一事的形式。《道咸以来朝野杂记》中有关于“时调小曲”唱曲艺人的记载:“若寻常歌时调小曲,算命者流,谓之串街先生,今人瞽者是也。”“瞽者”李声振《百戏竹枝词》解释道“瞽者唱裨史,以三弦弹曲”。唱曲说书者自弹伴奏,多为街中流串盲艺人,通过唱曲谋生,地位低下。早期“时调小曲”的歌唱形式及艺术载体,都已具有说唱表演的艺术特征。
较早将“时调小曲”运用于学术著述的是傅惜华,他在《中国俗曲总目录叙录》(1932年)论述道:“明代俗文学中之时调小曲,承宋、元戏曲之余绪,发达极速,且达于最盛时期。”其《曲艺论丛》(1953年)目录中有“乾隆指代之时调小曲”一节,正文部分则将“时调”、“时调小曲”、“‘时调’小曲”混用。在其《北京传统曲艺总录》(1962年)中将该词用于曲艺分类,将北京曲艺分八角鼓、“时调小曲”两大类,其中“时调小曲”又细分为三类杂曲(分类标准未注明)。上世纪末,诸多学术辞典,继承了傅惜华对该词的使用,如《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1983年)、《中国音乐词典》(1984年)等。虽然,傅先生将“时调小曲”引用于曲艺研究及分类,但他未给出清晰的界定,并混淆使用“时调”、“小曲”及“时调”小曲,以致后人对“时调小曲”概念的模糊和使用上的分歧。
根据原初语义判定,“时调小曲”具有说唱艺术的特征。从实践表演角度意义上讲,“时调小曲”与“时调”不存在很大歧异。但作为分类词汇的“时调小曲”的外沿要小于“时调”,如等同“时调”使用,再将它认同于小调,会导致学术概念上的误失。“时调”、“小曲”本身具有各自的涵义和指代,重复使用的意义不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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