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扬
这个土灶立在一畦蔬菜里。地曾是宅基。地的主人已搬走进城。捡荒地种的村人懒得移走它,那需要花不少气力。
土灶曾把炊烟送上青云,把草木灰送进田野,把一代又一代灶前人送进土地中的某间幽室。土灶有些木然,它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顺其自然,土灶原地坐化,安静地,自己成了自己的墓碑。墓志铭写满土灶的尊严、辉煌以及有人在此生活过的证据。
灶不关心《说文解字》如何描述繁体的自己,它只知道作为俗字的自己,必须与火和土扯上关系。《白虎通·五祀》载:“灶者,火之主,人之所以自养也。”灶的自豪天经地义,自己一出场,便飞跃了人类利用火的效率。土灶的前世只是大地上支撑着一口吊锅的三根树枝。狩猎、采集时代向农耕文明过渡,从篝火炙烤到土中刨塘,到垒石为灶,到砌砖成灶,土灶将火的热量通通锁住,将火的神力利用到极致。土灶喂养人的胃,没有土灶的烟火,玉米、小麦、大米、番薯的营养价值无法最大程度被人吸收。土灶延展着后茹毛饮血时代人的寿命。
土坯草房在风雨中沤烂成泥,只有土灶以长城烽燧高标于城墙般的姿态顽强站立。一场火灾可以将柴禾、房顶、木器、竹席化为灰烬。土灶与火共舞,在烈火中完成由潮湿松浮到干燥致密的蜕变。被烈火焚烧的过程,成就了土灶硬实的筋骨和肌体。
风横七竖八,从烟囱口钻进来,给土灶做过一番关于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描述。土灶有自己的语言,在柴禾噼噼啪啪的炸裂声中,土灶“嚯嚯”催逼烟和火往烟囱口冲——那些薄烟似乎真信了风“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蛊惑。
土灶喜欢这种干脆、直接、刺刀见红的搏杀,粗壮板扎的木棍、竹筒是刺激土灶肾上腺素喷涌的对手。如最伟大的斗士遭遇最狂猛的野兽。土灶火红的眼睛与好柴禾火红中略带幽蓝的目光对峙。柴禾的火,土灶的火,猛扑,摔打,撕咬,土灶把根根柴禾嚼烂成一堆堆碎末、一堆堆草木灰。被土灶超度的好柴禾化作屋顶缭绕的炊烟,它终于看到了蓝天、白云和老宅前摇曳的花朵。
稻草,穗壳……一灶无欲无求的孬柴禾会磨钝土灶的斗志。烟凝滞,笨重,不往上走,或赖在灶膛盘桓,或躲进灶膛某个有坑洞的角落,或亡命于灶体的丝丝裂缝。孬柴禾终于在土灶胸腔瘀积起厚厚一层烟土,像黑痰黏附了抽旱烟的老头可怜的肺腑。
土灶把自己和人的味觉记忆一并留在老宅。土灶与粮食、草垛一起丰腴,一起寥落。炊烟的薄淡、厚浓与土灶的满足、忧伤成反比。腊月三十这天,风中轻飘到若有若无的炊烟佐证土灶正享受一年中最难得的饕餮盛宴,炊烟把土灶的幸福传扬全村。正月过,一股股直上的黑烟则宣告过年的腊肉、肥鱼和好柴禾已然告罄。
土灶台外围往往抹一层水泥砂浆,犹如给土灶本已肌肉鼓起的身体护了一层铁盔甲。土灶是一座土坯房除晒坝外唯一用得着水泥的地方。雨水裹挟泥浆、腐草覆盖一块晒坝不给任何商量余地。更多的土从晒坝四周爬进来,晒坝很快又成了一块土地。土灶齐腰高,匍匐的泥土想要站起来征服、同化一个土灶,并不是一件手到擒来轻而易举的事。
土灶是食物的中转站。消融生冷坚硬为温熟柔软,如同一位母亲嚼碎食物喂进婴孩的嗷嗷小嘴。土灶与主人同食同饮。富贵时,灶蒸一锅肉,人吃一锅肉;患难中,灶煮一口汤,人有一口汤。亲兄弟,尚有分家的一天;土灶与人,为着同一口锅中的吃食,身体和命运被紧紧捆绑在一起。其实,土灶无法与人真正实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到底,土灶吃掉的仅仅是树枝、枯叶和粮食收割后的根茎或秸秆而已。偶尔,土灶能与食物亲密接触一回——没有铝锅、铁锅隔绝的接触——贪吃孩子的顽皮无意间完成了人对土灶的报答——孩子往灶膛内塞入一个胖乎乎的茄子、一根身上带泥的番薯、一截儿一碰火焰就膨大的干粉丝、一条被铁丝贯穿头尾还在蠕动的土鳝鱼……
人懂得与土灶人分享食物,土灶也懂来而不往非礼的道理。土豆、番薯、茄子皮烧焦的部分掉落在土灶,是人类供奉给土灶的祭品。食物焦皮下软烂的内里是土灶回馈予人的人间美味。
花已向晚的季节,老宅旁,灿烂飘落,土灶用心良苦却成空。土灶早已被人遗忘却浑然不知。多少天过去了,多少年过去了,已没有一星柴禾为它点燃,已没有一粒粮食给它温暖,甚至,连那座曾为它遮风挡雨的老宅都已矮成一滩泥土,变作一块菜地。然而,土灶没有放弃对时光的抵挡,如同“我们都是木头人,说话不许动”的游戏早已结束,却没有得到散场通知而依然蒙面站立痴痴不动的孩子。作家朱以撒说“美感与实用往往背道而驰”,都市人和生活方式快速向都市人跟进的村庄人谁会在乎土灶身上被火、食物、时光、记忆、生命熔铸进的美学价值和诗意?
城市的上班族可以五天不动火烟,到周末,开一下燃气灶,做一餐饭,家的温度和仪式感就又回来了。朋友圈晒大饭店、小酒馆美食,未必引来围观,网络上,美食达人们自己动手在土灶上做菜的视频却能赢得粉丝和流量无数。大概可以这样解释:原来,大多数人还是怀旧的。只是,这种情怀只需看看视频叶公好龙般回味一下足矣——土灶之美学意蕴与现代灶具的实用性相比,确实鱼不如熊掌。
更年轻一辈正在来的路上,可以肯定地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将无法理解“灶”这个会意字的来处。现代灶具已与土无丝毫瓜葛,火也不再是一口灶存在的必然要素。人类科技日新月异,沸腾一锅水的可以是电,是光;煮熟一样食物的可以是微波,是电磁。但是,无论如何变迁,一座房(就算是一辆移动的房车)总得给某种灶留个位置。尊重一口灶,便尊重了人类获取熟食的历史、当下和未来。
“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这口留在宅基地的土灶兀自呆立在时光背阴处,怎么看都像一个不愿随子迁入城市的老人。莫非土灶和老人有同样的忧虑:离开大地,悬浮于几十层楼高的空中,土灶粗笨的身体和与岁月缠绕交融到再也无法分离的灵魂又如何能放置安稳?
土灶旁,一行一行青菜肆无忌惮长得热烈而奔放。灶台上,铁锅已逝,空出两个黑黑的灶眼,像瞪着一双注视天空的眼睛。灶膛口大张着嘴,似要把那么多年吃进胃的营养都吐还给这片厚土。土灶很孤独,也很知足,它收纳过飘荡在老宅上空的炊烟的气息,收纳过萦绕在灶房里的米饭番薯茄子的清香,收纳过土灶旁抽烟老人的咳嗽与呼吸,收纳过闪烁在灶膛口的孩子红扑扑的脸……现在,它像抱着光阴的百宝箱,沉沉睡去了。
我——土灶旁回乡的游子,再也无法将它从梦中轻轻唤醒……
作者简介:
宋扬,四川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日报》《文学报》《散文》《延河》《野草》《四川文学》《青年作家》《青海湖》《散文诗世界》《中国校园文学》等;出版散文集《慢慢》。
《巴蜀文学》出品
主编:笔墨舒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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