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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条创作挑战赛#归山

夏泽是在午后从县城回到家的,刚到家门口,父亲正在门外的桃树桩下抡着铁锤锤打烧得通红的钢钎。

他只看了一眼,就看出来父亲正在锤打的钢钎,是开门钎。这只是其中一根,在父亲脚边,还有好几根开门钎、二长钎和长钎。

父亲看见夏泽,并没有在意他红扑扑的小脸和满脸的汗水。只指了指风箱。夏泽很乖巧地跑到风箱跟着,用手将装在口袋里的木炭捧出来一些,添进炉塘,然后蹲下身去,卖力地抽动起风箱来。

随着“呼呼”的声响,黑色的木炭滋滋的冒出浓烟,红色的火苗一股一股从木炭底部往上窜,逐渐将整炉的木炭都烧得通红滚烫。

父亲长着一张冷冷的脸。从小到大,夏泽都很惧怕父亲这张脸。他总觉得父亲是不爱他的,不然怎么可能一直冷着一张脸。不过,父亲倒是很少骂过他,更没打过他。他只是不爱说话,更不会和夏泽玩耍、开玩笑。

这个被父亲称做“镟钎”钢钎再加工过程漫长而枯燥。夏泽看了看满地需要重新锻造的钢钎,他想,这至少需要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才能完成。他想跑到别外去玩耍,但只要看一眼父亲,就一点也不敢动了。

他只能一直守在风箱,添炭,拉风箱,让炉塘里的炉火始终保持旺盛。

他很不喜欢“镟钎”这件事情。天气已经够炎热了,还要守在猛烈燃烧的炉火前,加上父亲的铁墩上用铁锤敲打钢钎“当当当当”的声音,这让他感到烦躁无比。

虽是如此,但有一道工序是他很喜欢很感兴趣的。在钢钎锤打好的时候,父亲会将钎头有节奏地浸入铁桶里的清水中——慢慢的将钎头浸入清水,依旧高温的钎头会在冰凉的清水中发出“滋滋”的声音,一阵白烟顿时从钎头冒起。此时,父亲会很快将钎头从水里抽出,然后认真看看钎头,又再次用同样的节奏将钎头浸入清水——这样重复四五次后,父亲会很满意地将加工好的钢钎插进桃树桩下的湿泥巴堆里。

他不知道要将钎头浸入清水多少才是对的,也不知道每次要浸多长时间,一秒还是三秒,不知道怎么看钎头有没有炼好,不知道要浸多少次才是对的。他曾问过父亲,父亲只告诉他说:“用眼睛看嘛,看着要得了就是要得了。”在那时,他就知道,这不是老师教的那种知识,有固定的解答方式。那就是一种熟能生巧的技能,说不出具体的内容,全靠经验。父亲这样回答他的时候,他就认定,父亲是不懂的,但却是有经验的。

他喜欢钎头浸入清水时的那个瞬间,那种滋滋的声音让他兴奋。他很多次求过父亲让他试试。但父亲说,你不懂,会把钢钎弄成软钎的。

他只能按捺着内心的冲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里想着:“要是把钎头浸入清水的是我,那该有多好啊!”

母亲背着一大背篓青草从屋后的小路走来。她看见夏泽,一边顺着粗气,一边笑嘻嘻地说:“哟,小少爷回来了。今天可勤快呢,还晓得主动帮爸爸的忙。”夏泽看着母亲,生怕她再说下去。他总感觉母亲这样说,父亲会突然对他不满意,认为他懒,以至于又会冷冷地看他几眼。

母亲倒是没接着戏弄他。她把这背篓喂猪的青草倒在门口,然后将背篓放在一边。然后坐在大门门槛上,问夏泽:“小少爷吃饭了没?”

这正是夏泽想听到的,他终于有理由逃离这火热的风箱和冷冰冰的父亲了。“没有嘛,我回来就帮爸爸拉风箱了。”

母亲站起身来,走到夏泽身边说:“碗柜里有饭,去吃。”

夏泽飞也似的跑进屋,只听身后母亲责怪父亲的声音:“也不让娃娃吃饭,就让他拉风箱。”

“绵筋条子出好人,男娃娃就不能太惯着。”父亲的声音依然是冷冰冰的。

馒头是冷的,剩菜也是冷的。夏泽也懒得再生火热饭,只囫囵只了几口,便跑上二楼房间里,拿出放在箱子里的《三国演义》看了起来。看书之前,他还将门紧紧反锁了起来,他生怕父亲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说他一天只晓得偷懒,不干正事。

这套《三国演义》是爷爷买的,据说当时花了一十三块五毛钱。爷爷认识些字,总是在闲时和邻居家的爷父叔叔们坐在地坎上聊些小说里的情节。这套书原先爷爷是一直锁在自己的木箱子里的,自从夏泽上了初中,就把这书从爷爷箱子里偷了出来,悄悄放进了自己的木箱子里。爷爷很是珍视这套书,他经常说:“我这书可买得贵着呢,足足花了我一十三块五毛钱呐。”

是啊,在九十年代初,十三块五毛钱对于这大山里借一分钱都要归还的村民来说,确实是笔很奢侈的消费了。

爷爷不是亲爷爷,是个汉族。听母亲说,家里这个爷爷是很多年以前从外地逃难到自己家里的,后来就一直住在家里。住的时间久了,关系就亲近了,也就变成了亲爷爷。

夏泽从生下来就是由爷爷带大的。爷爷也很是宠爱他,所以在夏泽的心里,他就是亲爷爷,从来没怀疑过。哪怕母亲三言两语地给他讲了些爷爷的故事,但这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

随手一翻,翻到哪里就从哪里开始看——这是夏泽看书的习惯。但他总能将这种散乱的阅读串联起来,在爷爷们讲小说情节的时候,他总是能在旁边补充各种细节。他一直认为这是一种能力,他经常给自己的小伙伴炫耀说:“我虽然翻哪里就从哪开始看,但我能从头到尾把一本书讲完。”说这话的时候,他通常会把头昂起来,昂得很高,脸上露出极为得意的表情。

他爱看书,但基本找不到书看。除了课本,整个家里,包括隔壁邻居家里都是没有课外书的。所以,从小学四年级第一次偷看《三国演义》开始,好多年里,他都只有这一套书可以偷看。而他在看书的时候,所害怕的事情,就是爷爷会知道他把书偷走了,或者父亲会骂他。

他们确实不理解看书有什么用的。甚至爷爷经常教育他说:“小说是看热闹的,学生就要看课本,看其他书的不是好学生、好娃娃。”

母亲在楼下喊他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过了。母亲催促他去接三姐,说一会儿天就要黑了。夏泽忙将书锁在木箱子里,一溜烟跑下楼,然后出门,沿着屋后的小路,去好几公里外的云母矿洞接三姐。

三姐小学毕业后,无论家里怎么劝,她都不愿去上学了。她读书的时候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她成绩这么好却不喜欢上学,这让夏泽感到很不可思议,也很遗憾。

在这年年初,因为一个月也能挣好几百块,三姐就主动去了另一个村里的云母矿洞去开采云母。由于每天矿洞收工都在快天黑的时候,而且还要背很多采矿工具,加之三姐胆小,不太敢一个人走夜路,所以平素里都是家里人去接她。夏泽放假后,这项工作就落在了夏泽身上。

夏泽在快到矿洞的地方遇到三姐,她背着一个背篓,背篓里装着各种工具,肩上还扛着一个麻布口袋,里面装的,可能是簸箕、抓子、铁锤等,夏泽一边这样猜想,一边让三姐将麻袋给他。

三姐笑着对他说:“你背背篓嘛,口袋重,又不好拿,提久了手会很酸的。”她说着将背上的背篓卸下,从里面又取出两三样工具装进口袋,然后将背篓放在夏泽背上。

三姐个头矮小,但五官极为精致。夏泽总说三姐是家里几个姐姐里最好看的那个。但自从她没上学开始做各种农活,尤其是去开采云母矿后,她已经变得有些粗糙了。三姐采矿的矿洞,他去过很多次,矿洞里除了三姐,其他的都是男人。而且里面很潮湿,工作量很大,做上一天,整个人都会很疲累。在这种情况下,三姐依然让他背轻的,这让他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他并没有将背篓的背带套在自己身上。他转身看着微笑着的三姐,一把将口袋抡到肩膀上,说:“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东西算啥,不要太小看我了哟,我背得起。”

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三姐哈哈笑了几声,背起背篓追上他,和他并排走在马路上。

“县城好耍不?”三姐问他。夏泽想给三姐说一些县城的见闻,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去县城是参加中考的,除了考试,其他时间他都在学校安排的一个破旧的宾馆里住着,几乎就没去过街面上。唯一一次溜出去,是在同学的怂恿下,趁着天黑,去录像厅看了一部电影。

尽管这是他第二次去县城,但他真的说不出来县城是什么样子的。第一次去县城也是在不久之前,为了拍考试用的证件照去的,早上走了十多公里山路,到县城照相馆拍完照片马上又步行十几公里回了学校。

“车多得很,人也多得很。到处都在放歌,热闹得很。”夏泽这样告诉三姐。三姐眼里散发着好奇的、渴望的光芒,这让夏泽开心,他想告诉更多三姐感兴趣的。于是他编造了很多他想像中的县城的样子给三姐听。

三姐听了很是开心,最后问他:“有没有买好吃的东西吃啊?”

夏泽下意识地摸了摸补丁衣服的口袋。“没有嘛,爸爸只给了我考试要交的钱,多余的钱一分都没给我。”

三姐也没说啥,就跟在他身边走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宽敞的马路在黑色的天空下变得越来越窄。在离家还有两公里的地方,他们离开了马路,沿着逼仄的山路往上走。这段山路很陡峭,空手还好,但背着东西走这段路的时候会感到特别累。每次走这段山路的时候,夏泽都很无奈。他总觉得在这段路上,他不是在走,而是在爬。

“我长大了,打死也不走这条路了。”他经常这样对三姐说。

他们姐弟俩到家时家里正在吃饭。爷爷、父亲、母亲和二姐正在吃饭。大姐嫁出去三四年了,只三两月才回来一趟。夏泽刚坐在饭桌前,父亲就告诉他说:“明天和我上山打云母。”

“让他休息一两天再去嘛。”母亲低声建议着说。

“都十五岁了,该帮家里分担点事情了,休息啥。”父亲语气很威严,夏泽不敢顶嘴,只低头着咬着馒头说:“要得。”

要是在往时,父亲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但这天不同,父亲接着又告诉他说:“现在你初中也毕业了,我给你房子也修起了,该置办的也置办了。从现在开始,就老老实实在屋头做活路,再过两年,就讨个婆娘,生几个娃娃,本本分分地过日子。”

母亲在一旁看了一眼夏泽,又看了看父亲,小心翼翼地说:“万一他考起学校了呢?不送他去读吗?”

“初中都毕业了,什么账都会算了,再不会有哪个能骗到他了,还读啥?”父亲的语气那么冰冷,让所有人都不敢再说话。

倒是爷爷说了句:“如果他想读就让他读嘛。”父亲对爷爷倒是温和得多。

“家里就这么一个男娃娃,他读书走了,家里咋个办?再说了,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又不能当饭吃,还最后连活路都不会做了,就不读了。”

爷爷没再说啥,只悄悄地叹了口气。

父亲嘴里所说的矿山,其实并不远。

从家门口出发,顺着山路向上,走过一片邻居家的自留林,再走过一片村里的集体林,就有一块不大的陡峭的草坡。草坡的尽头,就是自家的露天云母矿。

夏泽计算过很多次,从家里背着采矿的工具到矿山,顶多十五分钟。

矿山右边依然是陡峭的山林,生长着松树、桦树水杨柳和一些矮小的灌木。右边则是一块接着一块相对平坦的草坪。夏泽并不喜欢在草坪玩耍,在采矿休息的时候,他总是窜进山林,采一些松果或者其他野果,自己先吃一些,然后再把剩下的带回去和父亲和母亲一块儿吃。

每天早上,夏泽都会跟着父亲母亲到矿山采矿,天快黑的时候收拾工具,连同一天开采的云母一起背回家。中午是不回家的,就在矿山生火烧一壶清茶,然后冷锅盔就着清茶草草应付了事。

上矿山的第一天,父亲就让夏泽开始学习开凿炮眼。这是他之前从未做过的事情。毕竟开凿炮眼需要力量和一些技巧,以前他还小,手上的力气根本支持不了他开凿炮眼。而今,父亲觉得他到了掌握这项本领的年纪了。

父亲给他找了一块相对安全的位置,给他指定了开凿炮眼的具体位置,说:“打个一尺五就行了。”然后去了矿山底部中部自行用松木搭建的操作台上。

“你要打多深的?”夏泽问父亲。

“至少要二尺五以上。”父亲头也不回,两脚悬空地坐在操作台上,点了支草烟,然后左手持开门钎,右手持铁锤,就开始开凿起炮眼来。

夏泽也学着父亲开始开凿炮眼。事实上,父亲并没有教他怎么开凿炮眼。父亲认为他是会的,只是力量不足。对于父亲而言,所有开矿或者做各项农活的技术,都是不需要教的,一个聪明的孩子,知道自己看自己学。需要人教的,都是笨蛋。确实,见过太多次父亲或者爷爷开凿炮眼,怎么开凿,他懂,只是从未真正操作过。

他小心翼翼地将开门钎钎头放在矿石上,然后很谨慎地抡起铁锤,右手敲打一两下,左手就转动一下钢钎。

开凿到三四寸的时候,夏泽发现钢钎转不动了,似乎总是卡在里面。他知道,自己是将炮眼凿成了“三角”炮眼。他喊着父亲说:“我打成三角了。”父亲从操作台下来,走到夏泽身边,一边说:“可能是遇到云母了”,一边示意夏泽让开。

他从炮眼里取出钢钎,然后用头部拴着布条的掏浆棒将里面的石浆全部掏出来,只看了一眼,就又将钢钎插进炮眼,开始将炮眼改造成圆形。

这个过程完成得很快速,父亲在这方面的技术是让夏泽羡慕的。而且,父亲抡锤砸锤的力量更让夏泽羡慕。自己是远远没有那种让人羡慕的力量的。

整整一上午的好几个小时里,夏泽都在不停地开凿着自己一尺五的炮眼。到下午两点过的时候,夏泽终于打成了。而在这个时候,父亲已经打好了一个二尺五、一个二尺深的炮眼。

母亲取笑他说:“小少爷就是小少爷,手上没有二两力气啊!”

夏泽感到有些尴尬,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能为自己找一个合适的台阶。“我还小”这句话是他永远不敢说出口,也不能说出口的。他知道,如果他这样说了,父亲肯定会带着嘲笑意味的口吻教育他说:“还小?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都……”

放炮的工作很危险,父亲是不会让他做的,他也不愿意去做。每次放炮前,父亲都会让他和母亲去矿山旁的巨石后面躲起来。

有时会遇到哑炮。父亲会让他们在巨石后面呆着不准出来。他自己也会多等几分钟,如果几分钟之后还没炸响,他就会重新去检查炮眼里的引线、雷管和炸药,然后重新塞填、重新点燃引线。

很多年后,夏泽一想起哑炮,就会感到不安。如果去检查的时候突然炸了,那该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情啊!幸运的是,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放炮之后,父亲母亲和他会用板车将矿山底部炸出来的矿石全部运到外面。然后母亲会到矿山底部去将炸出来的云母捡到簸箕里。他和父亲则在外面将矿石一个个敲碎,取出里面的云母。

矿石很硬,云母也很锋利。手指被划破或者不小心被铁锤砸伤是常有的事情。每次受伤,母亲都会扯个布条给他和父亲包裹上。这不能成为休息偷懒的理由,包裹完之后依旧要继续开采。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伤实在是不能算伤,不过就是“蚊子咬了一口”罢了。按母亲的话说,就是“离肠子还远,死不了。”

一整天夏泽都不怎么敢偷懒跑到别外玩耍。只有一种情况,他会借口说要去撒尿然后偷跑出去。

矿山草坡下处有一棵粗大矮小的水杨柳,只要他看到水杨柳了挂着一顶红线帽,他就会告诉父亲说,他要去撒尿。

这是他和嘎西约好的。每次嘎山上山割蕨草,都会在他附近的集体林里。只要她上山,就会喊夏泽一起玩耍。但她知道夏泽很害怕父亲,所以他们就约好用红帽子作为暗号……

嘎西是夏泽的秘密。他喜欢这个唱歌很好听的女孩。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这种喜欢是怎样的喜欢,只知道只要他想到嘎西,身体就会有强烈的反应。那是一种令人倍感羞涩的、不能让人发现的强烈的反应。

事实上,他和嘎西在一起的时候,并不怎么玩耍。通常情况下,都是嘎西一边割草一边和他讲话,他就跟着嘎西身后,将她割好的草收捡起来,堆成一堆。

至于嘎西的手,他是没摸过也没牵过的。最多也就是假装没注意,碰一下她头上扎着的马尾。嘎西没上过学,她唯一会写的四个字,就是她和夏泽的名字,这是夏泽教她的。

虽然是约好了的,但他见到嘎西的次数实在是少得可怜。整整一个夏天,他只见过嘎西一次。而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嘎西。

他在隔年寒假回家的时候,听母亲说嘎西已经死了。母亲告诉他说,夏泽刚离开家没几天,嘎西就死了。她是被飞石击中打死的。当时她在树林里割草,听到山上有人喊“放炮了放炮了”,她就躲在一棵松树后面,结果一块被炸上天的矿石击中另一棵松树后反弹击中了她的脑袋。

母亲还说,也许她当时并没有死去,如果有人发现得及时,可能都会有救。可惜的是直到快天快黑的时候,她家里人发现她还没回家,上山找才找到她,那时她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了。

母亲说这件事的时候,语气里充满了惋惜和同情。夏泽不想知道是谁家采矿放炮把嘎西炸死的,后来怎么解决的。那一刻的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极度悲伤的滋味。但他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悲伤,更不敢哭泣,嘎西是他的秘密,家里谁人也不知道。他不能让家里人看出他对嘎西有别样的情感。否则,那是多么令人感到羞耻的一件事情啊!

“要是这座山里没有矿,要是人们不开矿,嘎西就不会这么小就死了。那该是多好的一件事情啊!”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叨道。

太阳越来越烫,汗流浃背的感觉让夏泽很不舒服。他想找一些木头和树枝搭一个凉棚,至少这样不会感觉到那么热。但父亲马上就否定了他的这个提议:“小娃娃家的,怕啥太阳?怕太阳晒你还做啥活路?我都不怕你怕啥?”

父亲一连串的反问让他害怕。他不敢正视父亲的眼睛,只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然后低下头将另一块矿石搬到面前,然后再次举起铁锤……

这个时候,他有些想念学校里的教室。坐在教室里,是不会有这么繁重的活路的,更不会有这么毒

在阳光照在身上。“但是不自由啊!”另一个声音在脑袋里响起,这让他顿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喜欢呆在教室里还是喜欢呆在矿山上了。

母亲从矿山里端着半簸箕云母走出来,看到有气无力的夏泽,笑着说:“小少爷鸦片瘾犯了。”母亲鸦片瘾,其实就是指抽烟。夏泽在二姐的怂恿下,时不时全偷几支父亲的草烟,然后躲到吊脚厕所里抽几口。母亲早有发现,但从来没有告诉过父亲。

夏泽想说一些话,让父亲相信他是不抽烟的。但他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说的时候,父亲就说:“会抽烟的男娃娃才是男子汉嘛。”说罢,他拿过放在旁边矿石上的红芙蓉烟,抽出一支递给夏泽。

夏泽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甚至都不敢看父亲拿着烟的手。母亲看出他的慌乱,就骂父亲说:“好的不教,教娃娃抽烟,你也是有做的。”

父亲看也没看母亲,说:“不会抽烟还做啥活路?”他再次把烟递给夏泽,说:“抽。”

夏泽咬了咬牙,顶着被骂被打的风险硬着头皮接过烟,然后拿在手里迟迟不敢点燃,再不敢抽。

父亲突然笑了,随手把火柴扔给他。

父亲的笑让他的恐惧顿时消散殆尽。他清楚,只要冷冰冰的父亲笑了,就一定不会有事。他点燃草烟,然后侧着身抽了一口,慢慢地将烟吐了出来。他不敢表现得很熟练,他要让父亲觉得他以前是不抽烟的,所以现在抽起烟来,所有的动作都是生涩的。

父亲并没有再看他,只埋头继续砸着矿石。

他变得大胆起来,索性学着父亲一样,将烟叼在嘴里。

“可以哦,小少爷动作熟练得很嘛!”母亲在一旁打趣着说。

夏泽抬起头,看着这座叫约枣的山,又看了看远处那座被人们称作藏区四大神山的墨尔多山。山很高,也很陡峭,他只能尽量仰起头才能看到约枣的山顶。而墨尔多太远,他只需要平视就行了。但他知道,墨尔多比他身处的约枣更高更陡峭。他无数次这样看过,每看一次,这些山都像一扇扇的铁门,将他关闭在一个小小的寂静的匣子里。他说不出更多感觉,唯一的感觉就是,所有的一切都是静止的,不会变化的。无论什么时候看,感觉都是一模一样的。这一切都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总感觉有些不满足,至于不满足什么,他却是说不清楚的。

他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他不喜欢做繁重的农活,也不喜欢一直坐在教室里上课。尽管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很不错,但要说他是真热爱上学读书,似乎又有点自欺欺人了。如果非要说他喜欢什么,也就只剩下读课外书这一件事情了。既自由又无须做一些让人头疼的功课来完成任务。他可以躺在床上看,也可以趴在地面上看,还可以一边走路一边看,只要他喜欢,怎样都可以。而这样自由的感觉,是做农活或者上学都给不了的。

父亲的烟瘾很大,但整个下午给他的烟并不多。这让他感觉到不公平。每次父亲独自抽烟的时候,他都希望自己尽快长大,可以自己做主。想抽烟就抽烟,想去玩就去玩。但是现在,他知道,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他跑不了。砸完这些碎矿石,取出石头中的云母,等太阳落山后,得背回去,然后吃饭,饭后还需要将这些云母按照特号、大号和一般的类型选出来。特号和大号云母单独装起来,售卖的时候价格会更高一些。而一般的云母则需要用薄铁片先把黑色的或者红锈色云母剥离扔掉,这类云母是没人要卖不出去的。剩下的要剥成很薄的一片一片的。每天开采的云母,光剥就需要两三个小时。对于这些,他的内心是无比抗拒的。只是他没有任何办法真正逃离这些事情罢了。

“靠山吃山,背着太阳过山,靠水吃水。脸朝黄土背朝天。”这是父亲教给他的生存方式。父亲几乎隔三差五就要给他说一遍。

“我们这一辈,你们这一辈,就全靠这山上的云母养活了。”父亲这样告诉他的时候,他总会幻想自己在父亲这么大岁数的时候会是怎样的。

太阳快落山时,父亲让他先背一背篓云母回家,然后去接三姐。这件事情重复了一整个夏天,以至于没过多久,他就习惯了每天一早就开始期待这一刻能够快点到来。

约摸半个月左右,在某天吃晚饭时,父亲说:“明天云母老板要来,爷爷守家,其他人跟我去卖云母。”家里不通车,云母老板是不会到家里来收的,只会到马路边等着。所以,父亲说卖云母的时候,夏泽就知道,明天并不轻松。至少要背好几趟才能把家里的云母全部背到马路上。然后再让老板看质量和品相,商量好价格之后过一道筛再上秤称。通常情况下,一公斤一般质量的云母也就八毛到一元。特号两元左右,大号一元五左右。半个月开采的云母,特号和大号加起来最多也就十余公斤,一般顶多四五百公斤。

每次卖云母的人会很多,只有在这个时候,夏泽才是最得意的一个。尽管很累,但在老板算账的时候,他总是会抢在老板前面把每家每户的具体金额说出来。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会夸他聪明,而他,会因为这样的夸奖高兴一整天。父亲也会因为别人夸他而露出难得的笑脸,这会让他感觉到亲切一些,至少不会像平时那样惧怕父亲。

次日,一家人都起得很早。天刚亮的时候,就把家里所有的云母都背到了马路边。而此时,云母老板还没到。其他卖云母的也陆续来了好多。大人们基本都坐在马路边闲聊着天,小孩子们基本都站在大人身边,羞怯地东张西望着,不怎么敢说话,更不敢调皮捣蛋。

在这山里,似乎所有的孩子似乎都是一样的,只要有大人在身边,就一个比一个害羞,一个比一个老实。

而在这些孩子里,夏泽可能是最害羞的一个。除了抢着算帐的时候以外,他基本都低着头,双手拽着母亲的衣角紧紧跟在母亲身后。

云母老板约是九点过到的,在礼让一番之后,卖云母的人午后开始忙碌起来。这家卖云母的时候,那家就会全部去帮忙,直到最后一家卖完大家才会相继离开。夏泽很喜欢这种互帮互助的行为,大家看上去都那么热心,让他倍感亲近。

还没到中午,云母就卖完了。父亲并没有跟夏泽他们回家,而是揣着卖云母的几百元钱去了十几公里之外的公社。他要去把这钱存在乡镇信用社里。夏泽希望父亲能给他一两元钱,但父亲似乎并没有这种想法。他只是草草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夏泽下午要做什么,他也没有吩咐,这被夏泽认为是父亲给他的休息时间。但事实上,一回到家,草草吃了几口饭之后,母亲带着二姐和他去麦地里锄草了。

母亲随时笑眯眯的,即使让夏泽做农活,也只会对夏泽说:“小少爷,不能再坐着了,起来活动活动,不然骨头就要生锈了哟。”

他不知道母亲为啥总是叫他“小少爷”。可能在母亲眼里,夏泽一直在上学,平素里所做的农活并不多,至少没有姐姐她们那么多。他并不喜欢母亲这样叫他,每次母亲这样叫他,他都感觉母亲并没有把他和姐姐一视同仁地看待,甚至感觉在母亲眼里,他更像是一个懒惰的孩子。为此他提出过抗议,但母亲并不在意,依然这样叫他。

背着工具上山、采矿,背着云母和工具下山回家,剥云母、睡觉……夏泽开始慢慢习惯起这种生活来。似乎一成不变,似乎又有所期待。在卖云母收钱的时候,他希望自己是父亲,能够有拿钱和支配钱财的权力。他想过,如果他能支配这些钱财,他一定会买很多很多的课外书,就自己看,不借给任何人,哪怕别人想摸一下都不让。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两个多月。除了卖过三四次云母,其他时间,夏泽都在矿山上。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变黑了,手指长满了茧疤,头发也长长了,乱蓬蓬的,一挠就会挠出好些云母屑、石头屑。对于这些变化,他并没有注意到,在他的意识里,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在山里,要是哪个孩子白白净净的,那才是真的见了鬼了。

但有一个变化他自己是注意到了的,并且为此尤为开心。他的力气变大了,无论是打炮眼的手腕的力气还是背云母的力气,都比两个月以前大了很多。有时候,他会暗自和不远处打炮眼的父亲较劲,父亲砸一锤,他也会砸一锤,尽管有些吃力,但咬着牙还是能坚持近十分钟不落下风的。

“我就要变成和父亲一样的人了。”这个时候夏泽心里都会这样告诉自己。

两个多月来,父亲并没有和他讨论过一次他学习上的事情。中考考得怎么样?会不会有学校录取等等。自从父亲两个月前说了房子和讨婆娘的事情,他就已经清楚了父亲的决定:二姐和三姐迟早是要嫁出去的,自己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养儿防老”嘛,自己肯定是要留在家里在,逐渐成长为这个家的主心骨,最后为父亲母亲养老送终的。

他并没有感觉到有多委屈,但他心里似乎又有些拒绝这样的宿命。不大的年纪、没见过世面的脑袋和繁重的采矿工作也容不得他有更多思考和想法。

转眼到了八月底。夏泽和父亲母亲刚在矿山上吃完午饭。二姐急匆匆地来到矿山上,对父亲说,邻居沙纳尔布来了,说有事情,说是公社带来了啥口信……二姐说得并不清楚,也可能是沙纳尔布并没有说得很具体。

沙纳尔布是村长,既然他从公社带来了口信,父亲认为这是一件大事。他当即吩咐母亲、二姐和夏泽,收拾东西回家,今天就不用采矿了。

回到家后,父亲把沙纳尔布请上二楼。二楼七字形房间前是一块不大的楼面。父亲让夏泽和二姐端来条凳和清茶,坐下来后父亲和母亲便开始和沙纳尔布寒暄了起来。

“公社喊我给你家带个口信,说公社有一封夏泽的信,喊你家尽快去取。”沙纳尔布喝了一口清茶后对父亲说着。

“是啥信你晓得不?”父亲问。

“不晓得哦。我今天去公社,遇到公社的干部,他们就喊我带这个口信回来。”沙纳尔布继续说:“我估计应该是夏泽的录取通知书吧。你看我们村好几家娃娃的录取通知书都来了,就你家夏泽的还没来。夏泽读书成绩又那么好,不可能不来录取通知书的。”

“好啥哟,还不是卖笨力气的命。”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夏泽看得出来,他脸上有一种既忐忑又不愿相信夏泽考不起学校的表情。对于父亲来说,读不读是一回事情,考没考上学校那是另一回事情。

母亲在一旁也满脸堆着笑地说:“平时倒是成绩好,万一考试的时候没考好也说不一定嘛。”她的语气客套而谦卑,不过更像是在为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找一条合适的退路。

父亲转头吩咐夏泽:“你去公社把信取了。”

夏泽“嗯”了一声,便起身下了楼。

一路上夏泽走得很快,他也想尽早确定公社那封信,是不是就是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对于夏泽来说,要是自己真没考上学校,那真是奇耻大辱。在整个村,要说谁家孩子最能读书,那肯定就是他了。自己从小到大,几乎年年都是“三好学生”,村里家家户户的家长都会拿他的学习成绩教育自家孩子。要是自己这次没考上,那村里的闲话都得将自己一家淹死。

半路上,夏泽又遇到一村刚从公社回来的叔叔,他对夏泽说的内容,和沙纳尔布说一样。唯一的不同,是夏泽并没有问他是什么样的一封信。不过,听他这么一说,夏泽便走得更快了。平时里需要走将近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夏泽一个小时就到了。

夏泽在公社院坝里遇到公社干部,硬着头皮低着头告诉对方说他是来取信的。这干部伸出手给夏泽指了指院坝左侧一楼最左侧的办公室,告诉他说所有信件去那个房间找小胡取。

夏泽不知道小胡是谁,他只感觉到某种莫名的紧张。他从来没接触过干部,平素里,和陌生人接触他都会紧张,更何况是他觉得高贵体面的干部。

他鼓起很大的勇气走进那个叫小胡的办公室。

“我是来取信的。”他紧拽着衣角低着头小声地说着,声音小得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胡姓干部是个女人,个子很高,看样子年纪也不大,估计也就二十来岁。她站起身来,对夏泽说:“什么名字,我找找看。”

“夏泽。”夏泽在回答的时候,抬起头看了看她。她脸上堆着笑,说话的声音也很温柔,这让夏泽的紧张感缓解了不少。他感觉自己有一些抬头看她的勇气了。

“夏泽,就是这封。”她从抽屉里的一沓信件中抽出一封,看了一眼之后递给夏泽说:“好学校哦,是个出名的大学校。”

夏泽拿过信件,说了“谢谢”之后准备离开。这该死的紧张感确实让他难受无比。

胡姓女子叫住了个,说:“要给一块钱才能把信取走哦,公社规定的。”

夏泽顿时慌乱起来,从家里出来的时候,父亲并没有给他一分钱,面对这个陌生的干部,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胡姓女子看着他,突然笑了,说:“信你拿走吧,这一块钱我帮你垫了。”

夏泽又说了声“谢谢”,然后低着头紧咬着嘴唇,不敢再说话也不敢离开。

胡姓女子的笑声似乎更温柔了,她说:“走吧,拿着信回家吧,我们还有点沾亲呢,只是你不认识我。”

夏泽狠狠地点了点头,然后飞也似地逃出这间办公室。

夏泽跑了很长一段路程,确定再也没有公社干部能看到他的时候,他才放慢脚步,然后一边走一边看了看信封。

信封落款地址写着某某学校。“是录取通知书无疑了。”夏泽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他欢喜地拆开信封,抽出信件。大略的看了一眼之后又将信件塞回信封,然后加快脚步往家赶去。

到家门口的时候,他专门看了看手腕的电子手表,这一来一去,他才花了刚刚两个小时。

沙纳尔布还在,看到夏泽上楼,他就抢在父亲之前问夏泽是不是录取通知书。看来他没离开,也是想确实夏泽是不是考上了学校,考上了哪个学校。

夏泽回答了一声是,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信件交给父亲。

他分明注意到了,在他回答沙纳尔布“是”的时候,父亲悄悄地吐了一口长气。

父亲接过信件看了一眼之后,又递给他说:“念给我听听。”

父亲和母亲包括二姐都是不识字的,爷爷识少量的字但眼睛已经看不太清楚了。家里唯一能说认识很多字的,也就夏泽一个人了。

夏泽再次从信封里抽出信件,展开准备念的时候,沙纳尔布示意夏泽说,他看看。

夏泽又递给他,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开始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沙纳尔布也只上过小学,读这封信对他来说颇有些难度,夏泽只得站在他身边,遇到他不认识的字,就帮着补充。

录取通知书的内容大抵就是什么时候报名,要交多少学费,学习周期是几年之类的。

读完信件后,父亲让夏泽收拾好,然后说:“下午就休息,明天再上山。”

“还上啥山啊?马上就到报名时间了,该为娃娃准备准备了。”沙纳尔布急了,对着父亲说:“学校在重庆,那么远,路上也要走好几天,你算算还有几天时间嘛。”

确实,他并不知道父亲已经打算不让夏泽继续念书了。

父亲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还读啥哦,供不起了哟。你看通知书上学费一年都要好几千,给不起哟。”

沙纳尔布用很严肃的语气告诉父亲说:“再难也要供,你不要害了娃娃。他都考上好学校了,再读几年就能当干部了,铁饭碗啊,这是我们想要都要不到的。”

父亲低头不语,母亲倒是很认同沙纳尔布所说的话,她对父亲说:“能读就让他读嘛,钱不够我们就去借嘛。”

“说得轻巧,哪里去借这么多钱嘛!”父亲掏出烟,猛的咂了一口。

“想想办法,隔壁邻居和亲戚家里都问一下嘛,说不定也能凑齐。”沙纳尔布建议着说。

父亲并没有表态,倒是爷爷在一旁说:“我那儿还有一点棺材钱,要的话就先拿去用。”

父亲还是没有说话。夏泽看得出来,他似乎有些动摇,但仅仅只是那么一丁点地动摇,从他的表情看,他还是想坚持让夏泽不再上学,留在家里的。

这一夜,夏泽听到睡在隔壁的父亲和母亲窃窃私语了很长时间,他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只偶尔能听到零星的叹息声。

次日夏泽起床的时候父亲和母亲都不在家。正在做早饭的二姐告诉夏泽说父亲和母亲很早就出门了,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

夏泽猜想他们是去借钱去了。事实如此,夏泽没猜错,不知道昨夜是母亲说服了父亲,还是父亲自己想通了,总之一大早两人就分别去找人借钱去了。

父亲和母亲都是快天黑的时候回的家,看着他们疲累的样子,夏泽有些于心不忍,想说,实在没办法,就不去上学了。

但他并没有说出口,倒是父亲和母亲在一合计之后,告诉夏泽说,学费生活费路费什么的都借到了,让他做好去重庆念书的准备。

接下来的两天,父亲和母亲都是早出晚归。夏泽想不明白,既然钱都凑齐了,还需要出去干什么呢?

直到一年后夏泽才知道,原来为了凑齐他的学费,父亲和母亲把自家的云母矿山卖给了一个老板,仅仅只卖了五千元。而这座云母矿山,几乎是一家人全部的经济来源。

也是一年后,夏泽发现,父亲和母亲在这一年苍老了许多,家里的状况也窘迫了许多。

夏泽是一个人去的遥远的重庆。这也是家里人商量的结果。多一个人去,就得多花一份钱,这对于家里目前的条件来说,是不允许也不支持的。不过,在去之前,父亲专门带他去县城找了一个已经退休的干部。这个干部是本村人,退休后一直住在县城分配的房子里。这位老干部告诉夏泽说,到重庆要怎么走,具体在哪里坐车等等。在搞清楚这些事情后,父亲带着夏泽在街上买了一件宽大的蓝色的确良外衣。父亲说,这料子耐穿,买大一点可以穿好几年,毕竟你现在正在长身体,现在买合适的,很快就不能再穿了,那很浪费。

父亲让夏泽穿上新衣服,找照相馆的老板在街道一处宣传栏前拍了一张父子照片。两个站得笔挺,父亲将双手背在身后,而夏泽只将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角。照片看起来很滑稽,父亲很高,夏泽站在他身边,头还不到父亲的肩膀。让夏泽感到开心的是,父亲今天穿了一件很像军衣的干净的绿色外套,和做农活的父亲不同,穿上干净衣服的父亲给他一种很像干部的感觉。这让他觉得,父亲和生活在县城里的人其实也是一样的,只需要打扮打扮。

在重庆念书期间,夏泽每个星期都会给家里写一封信,家里收到信后,父亲会找识字的人把信的内容读给他听,并请人回写一封寄给夏泽。

夏泽并没有告诉父亲,他在学校一边读书,一边还找了两份工作。一份是校外小炒店打杂的工作,一份是当家教。在他心里,有一个很强烈的愿望,就是想自己偷偷挣点钱,把家里的云母矿山赎回来。但谈何容易啊,一学年下来,他也不过只挣了九百元。

四年后他毕业了,参加了工作,当了一名和胡姓女子一样的乡镇干部。他继续存钱,只想尽快把云母矿山重新买回来。

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个老板在买了自家云母矿山之后,并没有开采,甚至听母亲说都没去过矿山一次。

在后来夏泽拿着钱找到老板说想要赎回来的时候,老板很干脆地说:“可以商量商量。”

夏泽听得出老板“商量商量”的意思,他让老板开个价。老板却说:“价格好商量,我主要是看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想帮帮你。”

夏泽以为老板是真被他的行为所感动的。“你人真好!”他感激地说。

“应该的嘛,大家都不容易是不是?”老板笑着说。这笑是夏泽从未见到过的,那是一种游戏人间又极为真诚的即视感,他有些看不明白。

“帮人帮到底,那这样嘛——”老板接着说:“我吃点亏,让你压力也不大,就一万六吧!”夏泽听着有些恍惚,“帮”这个字在那一瞬间让他觉得很讽刺。夏泽并没有和老板讨价还价,老板的说话声音里他嗅不到山的味道,这让他很不习惯。他们很快办理好相关手续。在临走时,夏泽依然用感激的口吻对他说:“谢谢你了,给你添麻烦了。”

老板依旧用那种看不透的笑脸对他说:“谢啥哟,都是一个山里的人。”在挥手告别的时候,老板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早就该来找我了。慢走,我就不送了!”

老板“早就该来”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实在是不想再和这老板有过多交集了,他只想尽快回家,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

父亲自然是高兴的。但夏泽告诉他说,矿山是赎回来了,但咱就不再去开采了,以后我会每个月把工资一大半寄回来,这样咱们的日子也就好过了,也没必要去采矿了。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总感觉嘎西正睁着一双比月亮还亮的大眼睛看着自己,似笑非笑的。

父亲不同意,说云母矿还是要开采的,工资让夏泽自己存起来,以后结婚还要用。

父亲说:“靠山吃山,我们能养活自己。”

夏泽不知道该怎么对父亲说,他想告诉父亲说,“靠山是山”的前提,是吃山得先养山,让山一直是山。如果山都不是山了,那还能吃什么呢?但他知道,这样说父亲是听不懂的,即使听懂了也是不理解的。祖辈们都是这样靠着“吃山”过来了,怎么就山不是山了?

巧合的是,没过多久,村里组织召开村民大会。村支书在会上向全村村民通知了两件事情:一是国家规定不能再私下购买炸药雷管这种危险物品,如果必须购买,需要向公社提出申请,说明具体原因,在公社同意盖章后才能前去指定地点购买;二是国家要实施退耕还林工程了。每家每户要找出自家一两块地种植花椒、核桃等经济作物,退的地越多,国家补偿就会越多。

村民是很听国家话的,从那以后,几乎所有村民都不再购买雷管炸药,不再开采云母矿了。他们只在闲聊时感慨说:“这些云母矿啊,养成了好大一批娃娃哟。”只是在退耕还林的过程中,村民一方面想多拿些补偿款,另一方面又舍不得拿出更多的地来种这些经济作物。他们有着统一的观点,即:农民总是得靠着土地才能活下去的,地退多了粮食就不够吃了,种植的经济作物也得好几个年头才能有收成,一年收多少,能卖多少钱都是无法预料的,万一收成少或者卖价低甚至卖不出去,那可咋整,那是件很冒险的事情啊!但另一方面,如果退耕还林的地少了,国家的补偿款也就相应变少,那一家人的经济来源也就少了。他们总是用很矛盾的口吻说——这真是一件很让人头疼,不知道怎么办才对的事情啊!

国家退耕还林的政策,夏泽是极为支持的。在他看来,这是国家越来越好的表现,也是村民以后生活越来越好的前兆。他让父亲母亲多退一些地出来,告诉他们说,既然国家出台了这样的政策,就一定会进行大力地补偿,等经济作物成熟后,销售问题,国家肯定也会想办法解决的,这可是能长远解决经济收入问题的好政策啊!

自从夏泽参加工作后,一直充当家庭主心骨角色的父亲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夏泽眼里的“小孩子”——无论什么样的事情,只要夏泽说什么,他就会认同什么。在夏泽看来,这或许就是父亲认为他是读了书的,是见过世面有见识的,看事情比他们没文化的看得准,看得远。尽管他依旧是冷冰冰的,但在夏泽看来,父亲和以前相比,突然就“听话”了。

从夏泽个人的角度,他更关心自家这个云母矿。对他来说,更像是自己的另一个父亲,坚硬的、冰冰冰的,取之不尽的。

夏泽利用假期,学着父亲和母亲早出晚归的样子,一个人去矿山填平、埋土、种树。别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都笑笑不说话。对他而言,父亲就是父亲,只要穿上干净的衣裳,就是高贵的、令人仰慕的父亲。而种的这些树就像母亲,依偎着父亲,让父亲看起来更完整、更安全,也让母亲看上去更体贴、更美丽。

事实上,夏泽后来发现,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多余的。他埋不埋土,矿山都会长出土来,他种不种树,矿山都会长出树来。山终究会自己回到山的模样,然后继续养育着“靠山吃山”的人们,只是养育的方式不同罢了。

尾声

在夏泽22岁那年快到春节的时候,母亲托媒人介绍了邻村一位姑娘。这姑娘比夏泽小一岁,刚参加工作不久,也在某个乡镇当干部。

夏泽和母亲随同媒人到她家里的时候,她父母表现得极为热情。而她坐在母亲身边,只低着头不说话。

家长们越聊越高兴,很快就商量起了办婚礼的事宜。

“你喜欢戴红线帽子吗?”他问姑娘。

姑娘低着头没回答。

“你唱歌好听吗?”他继续问姑娘。

姑娘依然低着头没回答。

“你会割蕨草吗?”

姑娘还是低着头没回答。

“那就办吧!”他说:“反正大家都是生在山里的。”

次日,他拎着斧头去了嘎西被飞石打死的山林,砍掉了嘎西那棵反弹飞石松树。尔后将松果里的松籽剥取出来,一粒粒全部洒在了已经长满小树的矿山上。

他站在矿山下面那棵水杨柳边,仰望着矿山。

“山还是这座山啊!青青的,绿绿的,生机盎然的,可真好!”一滴泪从他眼角落下:“嘎西,等矿坡上的这座小山长成了,她一定会养你的。”。在矿山下的那片草坡上,一片遗失多年的云母,正被阳光照耀着,折射出黄金一般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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